秋水小院偏房内,罗修尘深陷梦魇。
黑石村的血色黄昏又一次在他紧闭的眼睑后重演。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偏房清冷的檀香,而是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焦糊气。
他看见母亲柳惠惠倒在门槛上,身子软软地歪着,一只染血的手却异常僵硬地向前探出,死死攥着一个已经褪色磨损的小木马——那是他与弟弟幼时最珍贵的玩具,母亲总笑弟弟睡觉也不肯撒手。
父亲罗大山就在不远处,那个像山一样沉默可靠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座被雷霆劈碎的铁塔。他跪在地上,浑身筋骨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扭曲断裂。
可他的脊梁竟未曾完全垮下,那颗不屈的头颅高昂着,怒目圆睁,空洞的瞳孔死死盯着院门的方向,仿佛仍在用最后的气息守护着什么。
老村长雪白的须发被风流扯乱,沾满了泥污与血迹,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滔天的愤怒。李叔倒在他身旁,口中喷着血沫,发出生命最后时刻最恶毒的谩骂。
另一边,王顺叔半个身子趴在王婶子身上,像是想为她挡住什么,而沈大富常挂笑容的脸上只剩下惊愕与凝固的绝望……熟悉的院落、亲切的面容,此刻尽数化为支离破碎的尸骸与浸透土地的暗红。
往日黑石村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尽数被惨嚎、狞笑与利爪撕裂肉体的声音取代,和谐宁静的画卷被粗暴地撕碎,涂抹成地狱的绘卷,一遍遍在他脑海中灼烧。
“爹……娘……村长爷爷……李叔……王婶……”睡榻上的罗修尘身体剧烈地痉挛,喉咙里挤出破碎不堪的哭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深处撕扯而出,裹挟着无法承受的剧痛。
滚烫的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不断溢出,迅速浸湿了鬓发和枕席,那悲伤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如冰冷的潮水,弥漫在偏房狭小的空间,压抑得让人窒息。
刚从议事厅回来的洛秋宁,脚步刚踏入院门,便被这股扑面而来的巨大悲伤裹住,心头猛地一悸,呼吸都为之一滞。她只在罗修尘初醒时的眼神里见过这般深重冰冷的绝望,却不知其根源竟是如此惨烈。
她快步走到榻边,看着少年在梦魇中痛苦挣扎、蜷缩成一团的脆弱模样,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柔声道:“小石头,别怕,我在呢。”
不知是她的声音带来了人间的暖意,还是那梦魇终于到了尽头,罗修尘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只是那压抑的抽噎仍持续了很久,才缓缓沉入更深的睡眠。
待他呼吸终于平稳,忠伯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脸上带着担忧:“小姐,大长老他们……没有为难您吧?”
“没事,忠伯。”洛秋宁摇了摇头,目光却未从罗修尘脸上移开,轻声问道,“忠伯,你说小石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今日他苏醒时那般的暴戾凶悍,还有此刻这般……蚀骨的悲伤,实在让人心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忠伯面色凝重,低声道:“小姐,此子年纪虽与您相仿,但身形体魄远非同龄人可比,还有他额上那绝非凡物的蓝布……老奴只怕,他身后牵扯的因果仇怨,绝非等闲……”
“是啊,强大的肉身,骇人的戾气,还有这心碎的梦……”洛秋宁仿佛听到了,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目光依旧聚焦着在那张泪痕未干的脸上,呢喃道,“小石头,你究竟从怎样的地狱里走来?”
洛秋宁可能是因为这几日的劳累和烦心,不多时就趴在罗修尘边上睡去,忠伯见状连忙拿来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深沉。
晨光熹微,第一声鸡鸣穿透窗纸,将细碎的金辉洒满偏房。罗修尘自深眠中苏醒,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清雅如初绽的玉兰,又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他微微偏头,便看见洛秋宁伏在榻边,晨光为她细腻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静静垂落,呼吸轻缓,此刻的她宛如一幅静谧的仕女图,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尖泄露出一丝疲惫。
罗修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双盛满悲怆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坚冰在悄然融化。他极其缓慢地起身,每一个动作都控制在最小的幅度,肌肉绷紧又放松,如一头收敛利爪的猎豹,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足尖触及地面时竟未发出丝毫声响,整个人如一片秋叶般轻盈落地。
院中,忠伯正忙碌着修补昨日被破坏的墙壁与院门。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回头,见到是罗修尘,身体下意识地后撤半步,随即又稳住。少年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手臂上缠绕的白色纱布格外醒目。
“忠伯…我…帮你。”几乎锈住的嗓音,一字一顿,却带着不容错辩的恳切。
忠伯望着少年那双依旧沉痛却清澈的眼睛,又瞥见他笨拙却真诚的姿态,心头一软。无论昨日那股骇人的气息如何惊人,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刚从噩梦中挣扎出来不知所措的少年。
“你手上还有伤,好生歇着便是,这些粗活……”忠伯话音未落。
只见罗修尘已走到残垣前,俯身拾起砖石。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那双手却异常稳定,蕴含着某种惊人的力量。
垒砖、扶正、抹泥……他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速度奇快,效率惊人,转眼间一段矮墙已初具雏形。那愈发熟练的模样,仿佛曾无数次重复过类似的动作,令忠伯心中疑窦更深,却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叹服。
此时,洛秋宁揉着眼睛走出房门,见到院中景象,微微一怔,便快步走来:“我也来帮忙!”
她的加入让原本沉默劳作的一老一少同时顿住。
“小姐,使不得!这些脏活累活让老奴来就好,您快去歇着!”忠伯急忙劝阻,满脸不赞同。
“小…秋秋,”罗修尘也转过头,眉头微蹙,声音依旧干涩,“你去…休息。”
那声略显生硬却充满关切的“小秋秋”,让洛秋宁耳根微热,心中那点涟漪再次荡漾开来。她故意板起俏脸,插着腰:“忠伯,小石头,你们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些事,我也可以做!”
忠伯看着自家小姐那发自内心毫无阴霾的笑容,眼中担忧渐散,化为一丝宽慰。或许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带来的不全是麻烦。
罗修尘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洛秋宁。她正手忙脚乱地扶着一块摇摇欲坠的砖石,阳光照亮她微蹙的鼻尖和认真抿起的唇。这充满生气的模样,与他记忆中那片死寂的血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晨光下,她沾了灰尘的脸颊泛着红晕,嘟囔着抱怨,“都怪小石头,昨天弄出那么大动静……”语气娇憨,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
他那双被无尽悲伤填满的眸子里,仿佛冰河开裂,终于透进一丝真实又微暖的光芒。那光芒很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悄然改变了他周身那挥之不去的孤冷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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