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的消息，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击垮了北京城残存的抵抗意志。三月十九日拂晓，德胜门、正阳门洞开，大顺王李自成在刘宗敏、牛金星等文武官员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以“拯民于水火”的姿态，进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权柄的煌煌帝都。
马蹄踏在清晨空旷的御街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李自成头戴毡帽，身穿箭衣，外罩一件不甚合身的赭黄袍，望着街道两旁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前明官员和少数胆大窥探的百姓，脸上难以抑制地流露出志得意满的神色。他身后的大顺军士，初时还保持着些许军纪，但眼神中的好奇与贪婪，却已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袁承志混在人群中，远远望着这一幕。心情复杂难言。他曾对这位号称“闯王”的义军领袖抱有期望，希望他能结束明朝的腐朽统治，建立一个更好的世道。甚至内心深处，未尝没有过助其一臂之力、以另一种方式完成反明大业的念头。但此刻，看着李自成那迅速被权力与京城繁华所迷醉的眼神，以及他身后那些已经开始对沿街商铺指指点点的兵士，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心头。
“掌门，看来这李闯王，也并非真正的明主。” 梅剑和在袁承志身边低语，语气中带着失望。他们一路行来，见过太多流寇行径，对所谓的“义军”早已不敢轻信。
袁承志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转身，回到了城南的据点。他需要观察，需要确认。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快得让人心惊，也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入城仅仅数日，以刘宗敏为首的大顺高级将领，便开始了对明朝旧臣的疯狂拷掠，美其名曰“追赃助饷”。昔日的高官显贵被如猪狗般锁拿、拷打，只为榨取他们想象中的巨额家财。酷刑之下，冤死、自尽者不计其数，北京城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更令人发指的是，大顺军纪迅速败坏。兵士们以“搜查奸细”、“征集军需”为名，公然闯入民宅，抢劫财物，淫辱妇女。昔日繁华的街市变得冷清，店铺被洗劫一空，百姓关门闭户，惶惶不可终日。就连一些最初对闯王抱有期待的底层民众，也在这突如其来的暴行面前，由欢迎转为恐惧和憎恨。
袁承志所在的镖局后院，虽地处偏僻，也未能完全幸免。先后有几波散兵游勇试图闯入，都被梅剑和、崔希敏等人以雷霆手段暗中解决，尸体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但这也让众人明白，此地已非久留之所。
“这就是……我们曾经期望的‘义师’？” 岳灵珊看着窗外又一处冒起黑烟的民宅，声音带着颤抖。她自幼受岳不群君子剑教诲，虽经历江湖风波，却也难以接受如此赤裸裸的暴行。
袁承志站在院中，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体内那股因伤势未愈而一直存在的隐痛，此刻仿佛加剧了，痛彻心扉。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信念的崩塌。
他想起当年在华山之巅，与师父穆人清论及天下大势，心中激荡着推翻暴明、解民倒悬的理想。后来得知李自成声势浩大，虽未直接投效，内心亦曾将其视为一种可能。可如今……旧朝虽亡，新主却更似豺狼！他毕生追求的两种道路——依靠自身力量反明，或借助外力（李自成）覆明——似乎在这一刻，同时走到了尽头，前方皆是断崖。
“承志大哥。” 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温青青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旁，手中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汤药，“你伤势未愈，不宜过于忧思。先把药喝了吧。”
袁承志转过头，看到温青青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关怀。在这举世皆浊、人心惶惶的乱世之中，这份不离不弃的温情，显得如此珍贵。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那苦涩的味道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他与阿九，隔着国仇家恨，已是天涯陌路。而与青青，在这废墟之上，似乎只剩下彼此可以依靠。
就在这时，高根明匆匆从外面回来，脸色极其难看：“掌门，打听到了！那刘宗敏……他……他居然派人强占了陈圆圆的居所，据说还要将其献给李自成！”
陈圆圆之名，袁承志亦有耳闻，乃吴三桂爱妾。此事若为真，无疑是火上浇油！
“吴三桂镇守山海关，手握重兵，李自成岂会如此不智？” 梅剑和惊疑道。
“据说那刘宗敏骄横跋扈，根本不听劝阻！而且……李自成似乎也默许了……” 高根明语气沉重。
袁承志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山海关那头，吴三桂得知此消息后那冲天而起的怒火。历史的齿轮，正以一种疯狂而讽刺的方式，咔咔转动，将所有人推向一个更加未知而危险的深渊。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此地不可再留！收拾东西，我们即刻离开北京！”
“去哪里？” 崔希敏问道。
袁承志目光投向东方，那里是山海关的方向，也是混乱的漩涡中心。
“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往东走。我们必须亲眼去看看，这所谓的‘新朝’，究竟会将这天下，带往何处！”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历经幻灭后的冷硬。理想的泡沫已然破碎，他需要在这残酷的现实中，为自己，也为身边这些追随他的人，寻找一条新的出路。而那条路上，是否还有“侠义”二字容身之处，他已然不知。
北京城的血色黄昏中，这支小小的队伍，再次悄无声息地启程，投入了更加波澜云诡的乱世洪流。而西域黑风堡的阴影，虽暂时被国破家亡的巨大事变所掩盖，却并未消散，如同潜伏的毒蛇，等待着再次露出獠牙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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