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寂，比持续的厮杀更令人窒息。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血水，涂抹在尸横遍野的山道上，映照着守军弟子们疲惫而麻木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硝烟与死亡的气息。
玉女峰顶，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梅剑和与崔希敏草草处理了伤口，服下丹药，抓紧这宝贵的时间调息回气。袁承志依旧按剑立于崖边，身影在残阳下拉出一道孤峭的剪影。他没有调息，只是将神识尽可能铺开，如同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山下清军大营的每一丝异动。
他能感觉到，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凝聚的煞气正在汇聚。尼堪贝勒显然不打算再用人命来填这无底洞，他在准备着雷霆一击。
“掌门，清军似乎在搬运什么重物……” 一名眼力极佳的弟子伏在崖边，声音带着惊疑。
袁承志凝神望去，只见山下清军阵中，数十名健硕的士兵正喊着号子，将数尊黑沉沉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管状物，艰难地推向阵前，调整着仰角。那物事造型古朴，却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是火炮！” 梅剑和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们竟然把红衣大炮拉上山了！”
红衣大炮！这个时代的战争之神！绝非血肉之躯和普通工事所能抵挡！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天险，在火炮面前，意义已然不大。
“所有人！离开崖边，寻找掩体！快！” 袁承志厉声嘶吼，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形。
话音未落——
“轰！！！”
“轰！轰！轰！”
地动山摇般的巨响猛然炸开！仿佛天穹破裂，雷霆震怒！数道炽烈的火舌从山下喷吐而出，沉重的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划破暮色，狠狠砸向华山诸峰！
其中一枚炮弹，不偏不倚，正中千尺幢上方那块梅剑和曾立足的巨石！
“嘭——！！！”
巨石在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中，四分五裂！无数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将附近几名躲避不及的弟子瞬间打成筛子！强大的冲击波将更远处的弟子掀飞出去，筋断骨折！
梅剑和虽见机得快，提前伏低，依旧被一块飞溅的碎石击中肩胛，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袍。
另一枚炮弹落在百尺峡附近，虽然没有直接命中关隘，但爆炸的震动依旧让峡口碎石簌簌落下，守军一阵人仰马翻。
炮击！毫无道理可讲的毁灭性力量！
守军的士气，在这一刻遭到了致命的打击。任你武功再高，在火炮面前，也与普通人无异！
“稳住！不要慌！” 袁承志的声音夹杂在隆隆炮声中，以内力送出，试图稳定军心，但效果甚微。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炮火开始延伸，重点轰击玉女峰顶的建筑群。正气堂的匾额在爆炸的气浪中碎裂，偏殿的屋顶被掀飞，燃起熊熊大火。碎石、木屑、尘土弥漫了整个峰顶，呛得人无法呼吸。
“承志大哥！” 温青青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扑到袁承志身边，用自己纤弱的身躯挡在他前面，仿佛这样就能抵挡那毁灭的炮火。
袁承志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护住，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他看到有弟子在炮火中崩溃，哭喊着向山下跑去，随即被下一轮炮火吞噬；他看到梅剑和拖着伤臂，仍在声嘶力竭地组织抵抗；他看到崔希敏如同受伤的猛虎，对着山下发出无能的咆哮……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被动挨打，只有死路一条！
必须毁掉那些火炮！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闪过。极其冒险，几乎是十死无生！但他别无选择！
他猛地推开温青青，眼神决绝：“青青，躲到思过崖去！这是命令！”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温青青泪流满面，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听话！” 袁承志厉喝，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对旁边一名女弟子吼道，“带她走！”
那女弟子含着泪，强行将几乎瘫软的温青青拖向后山。
袁承志不再犹豫，他深吸一口气，不顾经脉传来的刺痛，将恢复不到六成的阴阳净火内力催谷到极致！周身金蒙蒙的光晕再次亮起，虽不如全盛时期璀璨，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屈的意志！
他看准炮火间歇的刹那，身形如同鬼魅般从玉女峰顶疾射而出！他没有走山道，而是凭借着超凡的轻功和对山势的熟悉，在近乎垂直的崖壁间纵跃如飞，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山下那不断喷吐死亡火焰的炮兵阵地！
“掌门！”
“袁师兄！”
峰顶上，看到这一幕的梅剑和、崔希敏等人无不骇然失色，失声惊呼！但他们被清军的火力压制，根本无法支援！
袁承志将速度提升到极限，耳边是呼啸的炮弹和尖锐的风声。他体内的内力在疯狂燃烧，经脉如同被撕裂般剧痛，但他浑然不顾。他的眼中，只有那些越来越近的黑沉沉炮管！
清军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如同天神下凡般直扑而来的不速之客！箭矢、火铳弹丸如同雨点般向他泼洒而来！
袁承志身形在空中诡异地扭动，金蛇剑化作一团光幕，将绝大多数攻击格挡开去。但依旧有数支劲弩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带起一溜血花，更有一枚铅弹击中了他的左腿，让他身形一个趔趄！
但他咬紧牙关，速度不减反增！
百丈！五十丈！三十丈！
炮兵阵地已近在眼前！他甚至能看到那些清军炮手脸上惊骇欲绝的表情！
“拦住他！” 清军将领惊恐地咆哮。
数名气息强悍的清军高手跃众而出，刀光剑影，交织成网，拦向袁承志！
“挡我者死！”
袁承志发出一声震天长啸，积郁已久的怒火、悲怆、决绝，在这一刻尽数融入剑中！金蛇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斩断虚空的金碧色剑气，如同九天落雷，横扫而出！
阴阳净火，焚尽八荒！
“咔嚓！噗嗤！”
冲上来的清军高手，连人带兵器，在这蕴含着他毕生修为与意志的一剑之下，如同纸糊般被斩断、震飞！残肢断臂与鲜血在空中抛洒！
一剑之威，竟暂时清空了前方十丈之地！
袁承志身形不停，如同陨星般砸入炮兵阵地之中！剑光再起，如同金蛇狂舞，专门斩向那些炮身的关键部位、以及堆放的火药桶！
“轰隆！！！”
一声比火炮轰鸣更加剧烈的爆炸，猛然响起！是他挑飞的火把，引燃了火药桶！
炽烈的火焰与浓烟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数尊火炮和周围的清兵！巨大的冲击波将袁承志也狠狠掀飞出去！
他在空中喷出一口鲜血，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全身骨头如同散架般疼痛。但他凭借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在空中强行扭转身形，落地时几个翻滚，卸去大部分力道，半跪在地，以剑拄地，才没有倒下。
他抬头，看着那片陷入火海与混乱的炮兵阵地，看着至少三四尊火炮被毁，嘴角扯出一个带着血色的、冰冷的笑意。
值了！
然而，他此举也彻底激怒了清军。更多的士兵和高手，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此刻内力几乎耗尽，身受重创，已是强弩之末。
“保护掌门！”
峰顶上，梅剑和与崔希敏眼见袁承志深陷重围，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自身安危，怒吼着带领还能战斗的弟子，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冲下山来，试图接应！
一场更加混乱、更加惨烈的混战，在华山山腰爆发！
袁承志拄着剑，看着同门为了自己不顾生死地冲杀下来，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清军的刀枪之下，心如刀绞。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再战，但左腿的枪伤和严重的内伤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就在一名清军佐领狞笑着，挥刀向他脖颈砍来的瞬间——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惊鸿般掠过混乱的战场，剑光一闪，那名佐领的动作猛然僵住，咽喉处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轰然倒地。
阿九！
她竟然去而复返！
她落在袁承志身边，素白的衣裙上已沾染了点点血迹，清丽绝伦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没有看袁承志，只是持剑护在他身前，声音清冷如冰：
“走！”
然而，四面八方都是清军，又能走到哪里去？
梅剑和、崔希敏浑身是血，奋力杀到近前，与阿九、袁承志背靠背结成一个小圈。
“掌门！我们护着你杀出去！” 崔希敏嘶吼道，他的一条胳膊软软垂下，显然已经折断。
袁承志看着身边这寥寥数人，看着远处玉女峰上依旧燃烧的火焰，看着漫山遍野的敌军，一股深沉的无力与悲凉，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人力，终究有穷时。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的死寂。
“罢了……”
他轻叹一声，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或许，这便是华山派，以及他袁承志，在这滚滚历史洪流中，最终的归宿。
他握紧了手中的金蛇剑，准备迎接最后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华山深处，思过崖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苍老而恢弘的佛号！
“阿弥陀佛！”
声音不大，却如同暮鼓晨钟，清晰地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带着一股涤荡心灵、抚平杀念的力量，瞬间传遍了整个华山！
紧接着，一道柔和而磅礴的金色佛光，自思过崖顶冲天而起，如同莲花绽放，照亮了昏暗的天地！佛光所过之处，那弥漫的煞气、血腥，仿佛都被净化了几分！
智善禅师！他竟一直未曾离开！
随着佛光普照，一股强大无匹的精神威压，如同水银泻地，笼罩了整个战场！所有清军，包括那些高手，动作都不由自主地一滞，仿佛心神被某种宏大而慈悲的力量所慑，竟一时提不起厮杀之念！
就连贝勒尼堪，坐镇中军，感受到这股远超凡人理解的力量，脸上也首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佛门神通……烂陀寺……” 他喃喃自语，眼神变幻不定。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为陷入绝境的袁承志等人，赢得了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走！” 阿九反应最快，一把扶起几乎脱力的袁承志，对梅剑和、崔希敏低喝道。
梅剑和与崔希敏如梦初醒，也顾不得多想，护着袁承志，借着佛光与清军短暂的混乱，向着思过崖的方向，奋力杀出一条血路！
清军在那宏大佛光与精神威压的震慑下，追击并不坚决。竟真的让他们几人，险之又险地突出了重围，消失在了通往思过崖的密林小径之中。
玉女峰上，残存的华山弟子看着掌门等人突围而去，心中既感欣慰，又涌起更大的悲凉。他们知道，华山，恐怕是真的守不住了。
炮火虽暂歇，但清军的大旗，已然插上了千尺幢的废墟。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降临。唯有思过崖顶那朵金色的佛光莲花，依旧在夜色中静静绽放，如同这血染山河中，最后的一点慈悲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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