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城的空气变了味儿。
那股子牲口粪尿混着劣质酒水的市井气还在，可底下却渗进了一股子更深、更冷的东西。像寒冬腊月里，墙角结了冰的阴沟水，表面看不出，脚踩上去才觉出底下刺骨的寒。
“噬魂魔”三个字，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冰锥子。
先是南宫杰那具吊在大门上的干尸，像块被风干的腊肉，在晨光里晃荡，把南宫家的脸皮连同落云城百姓的胆子一起抽了个稀巴烂。恐慌像瘟疫，一夜之间就传遍了犄角旮旯。茶馆里说书的添油加醋，把葬魂林的凶兽传说和这“吸人精血”的魔头揉在一起，说得活灵活现，唾沫星子横飞，听的人却个个脸色发白，端着茶碗的手都在抖。
南宫家震怒。悬赏万金的告示贴满了城门楼子和各大坊市。金灿灿的字，盖着南宫枭猩红的家主印信，像泼在干柴上的热油，瞬间点燃了无数贪婪和侥幸的心。城里的散修、佣兵、甚至一些自诩正道的宗门弟子，眼睛都红了。万金！足以买下半条街的铺面！一时间，落云城涌进了不少生面孔，个个眼神锐利，腰悬利刃，在街头巷尾逡巡，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可这“噬魂魔”却像真的融进了阴影里。
南宫杰的死只是个开始。
三天后，城西赌坊后巷的臭水沟里，捞上来一具同样干瘪的尸首。穿着南宫家铁卫的制式皮甲，胸口护心镜的位置，被人用利器刻了个歪歪扭扭的“林”字。是当年参与过林家灭门的一个小头目，据说那晚亲手砍翻了好几个林家护院。
第五天夜里，城南“快活林”妓馆的柴房。一个喝花酒喝到半夜的铁卫出来撒尿，再没回去。第二天清晨，打扫的龟公在柴堆后面发现了他的“遗骸”。同样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嘴巴大张着，仿佛死前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他腰间挂着的铁卫腰牌，证明了他的身份——林家灭门夜，他负责看守后门，一个都没放过。
第七天……第八天……
每隔一两天，总有一具南宫家铁卫的干尸被发现。地点越来越偏僻，死状却如出一辙。精血被吸干，灵力被抽空，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写满恐惧的皮囊。现场干净得诡异，除了尸体，几乎不留任何痕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死鬼，当年都曾挥舞着刀剑，踏进过林家的大门，手上沾满了林家人的血！
恐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噬魂魔”的名号彻底坐实了。不再是传说，而是悬在南宫家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更是笼罩在整个落云城上空、驱之不散的阴云！家家户户早早关门闭户，天一擦黑，街上就几乎没了人影。打更的梆子敲得又急又密，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连那些涌入城里的“猎魔人”，脸上的贪婪也渐渐被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取代。这魔头神出鬼没，下手狠绝，专挑南宫家的铁卫下手，摆明了是冲着南宫家来的！这浑水，不好趟！
南宫府邸的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巡逻的铁卫人数增加了数倍，个个如临大敌，眼神里透着惊惶。府邸深处，隐隐传出南宫枭暴怒的咆哮和砸碎东西的声音。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就在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里，落云城地下，那处见不得光的所在——黑市，却依旧在阴影里顽强地蠕动着。
入口藏在城北一条污水横流的死胡同尽头。推开一扇散发着霉味和尿骚气的破旧木门，沿着狭窄、陡峭、湿滑的石阶一路向下，空气骤然变得浑浊、粘稠。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味、汗臭、血腥味、还有各种稀奇古怪材料散发的诡异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独特“风味”。
光线昏暗。只有零星几盏挂在石壁凹陷处的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人影绰绰，大多都裹着宽大的斗篷，戴着兜帽或面具，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低沉的交谈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还有金属器物碰撞的清脆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荡，如同无数只苍蝇在耳边飞舞。
这里是亡命徒、销赃者、情报贩子和各种见不得光交易的天堂。
我裹在一件宽大的、带着浓重血腥和土腥气的黑色斗篷里，脸上覆盖着一张冰冷的青铜鬼面。面具造型狰狞，獠牙外露，眼眶处是两点深不见底的漆黑孔洞。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面具，只露出那两点幽深的黑。
行走在拥挤、肮脏的通道里，脚下是湿滑粘腻的石板。两旁是各种简易的摊位，或是直接在石壁上凿出的壁龛。摊位上摆放着沾着泥的“古董”、闪烁着不祥光芒的矿石、瓶瓶罐罐里装着颜色诡异的液体或粉末、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兵器，刃口上带着暗红色的可疑污渍。
空气里弥漫着贪婪、警惕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疯狂气息。
我的目标很明确。
穿过拥挤的人流，无视那些摊主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径直走向黑市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摊位，摊主是个身形佝偻、裹在灰布袍子里的老头。他面前没有琳琅满目的货物，只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上面随意摆放着几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一个缺了口的陶埙，一枚生锈的铜钱，还有……几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旧纸。
摊主低着头，似乎对生意毫不上心，更像是在打盹。
我的脚步停在了摊位前。
青铜鬼面下，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张旧纸。其中一张，折叠的痕迹尤其明显，边缘磨损得厉害，纸面泛着陈旧的黄，像被岁月浸泡过无数次。
就是它。
当年，南宫清漪假惺惺地递给我，上面还带着她身上那股廉价脂粉香气的……婚书。
摊主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驻足，慢悠悠地抬起头。那是一张布满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鸷。他扫了一眼我脸上的青铜鬼面，又看了看我身上那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斗篷，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见惯了世事的麻木和精明。
“看上什么了？”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没说话，只是伸出藏在斗篷下的手。那只手同样被一层薄薄的、仿佛活物般流动的黑雾覆盖着，看不清具体模样。食指的指尖，精准地点在了那张泛黄的婚书上。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慢吞吞地伸出枯瘦的手，拿起那张婚书，却没有立刻递过来。
“这东西……有些年头了。”他慢悠悠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林家都没了，留着它……晦气啊。不过嘛……越是晦气的东西，有时候……越值钱。”
他在试探，在抬价。
青铜鬼面下，我的嘴角无声地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值钱？呵。
另一只手从斗篷下伸出。这只手没有覆盖黑雾，但皮肤上隐约可见盘踞的、如同活物般的暗色纹路。掌心摊开，上面静静躺着三枚金锭。每一枚都足有十两重，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诱人的、足以让任何人眼红心跳的光芒！
金子！实打实的金子！在黑市这种地方，比任何承诺都管用！
老头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看到了肥肉！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就要伸手去抓那金子。
但我没动。金子就在掌心，散发着无声的诱惑。
老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贪婪的目光在金锭和那张泛黄的婚书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对金子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飞快地将那张婚书往前一推，枯瘦的手爪如同闪电般抓向我掌心的金锭！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金锭的刹那——
嗡！
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从我身上爆发出来！并非针对整个黑市，而是精准无比地、如同实质般狠狠刺向那老头的眉心！
“呃！”
老头闷哼一声，伸出的手爪如同被毒蝎蛰到般猛地缩回！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自己被吸干精血变成枯骨的恐怖景象！
那冰冷的威压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我依旧站在原地，青铜鬼面毫无表情。掌心的三枚金锭纹丝不动。
老头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敬畏。他再不敢有丝毫贪婪和试探，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只捏住那张婚书的一角，飞快地将其推到了我面前那块旧布的最边缘。
我这才缓缓收回释放威压的气息。覆盖着黑雾的手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张轻飘飘、却承载着无尽虚伪和背叛的婚书。入手微凉，纸张粗糙，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早已淡去的廉价脂粉香。
看也没看那摊主一眼，我转身就走。
身后，那老头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靠着石壁大口喘息，看向我背影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黑市里依旧喧嚣嘈杂，但在我走过的路径上，仿佛有无形的寒流扫过。那些原本或贪婪、或警惕、或好奇的目光，在触及我身上那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斗篷和脸上狰狞的青铜鬼面时，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让开一条通路。
我穿过拥挤的人流，走向出口的石阶。那张泛黄的婚书被我随意地捏在指尖，像捏着一片肮脏的落叶。
走到石阶下方，即将离开这片污浊之地时，我停下了脚步。
没有回头。
指尖微动。
那张承载着虚假婚约的破纸，被一缕冰冷的黑气缠绕。
嗤——！
一声轻响。
纸张瞬间化作无数细碎的、焦黑的粉末，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焚烧殆尽，簌簌飘落，混入脚下污浊的泥水里，消失不见。
青铜鬼面下，墨染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纸，烧了。
债，还在。
南宫清漪……你的命，老子会亲自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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