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使者那冰冷彻骨、直指存在本源的诱惑，如同无形的潮水，冲刷着残魂堡殿堂内每一个存在的意志。赤岳的生魂在这股纯粹的“无”之意志面前，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那“永恒的宁静”所吞噬，放弃所有挣扎，融入那终极的虚无。连一旁的鬼差谢七，都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呻吟，魂体明灭不定，眼中流露出挣扎与迷茫。
孟婆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魂灯下，承受着最大的压力。她守护了万古轮回，见证了无数灵魂的悲欢离合，也背负了这秩序崩坏、前路茫茫的沉重。归墟使者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锥子，刺向她内心最深处那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质疑。
殿堂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口巨大的孟婆汤锅，还在极其缓慢地翻滚着，散发出令人神魂摇曳的气息，仿佛是她与这现实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连接。
赤岳看着孟婆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心急如焚。他知道，若孟婆在此刻点头，不仅云翎的最后一线生机断绝，整个幽冥抵抗的力量将遭受重创，西岐乃至阳世，都将失去一个可能的关键盟友！他必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必须唤醒那或许深埋在这位古老神只心底的、不曾完全熄灭的星火！
他强忍着灵魂几乎要被冻结撕裂的痛苦，猛地向前一步！不是走向归墟使者，而是面向孟婆的背影。他没有再高声疾呼同盟的大义，也没有再哀求返魂幽昙，而是将自身全部的精神意念，凝聚成一道最为纯粹、最为炽热的意念流，如同利箭般，射向孟婆：
“大人！请看一看！”
他将自己在金鸡岭伤兵营中所见、所感、所悟的那一幕幕景象，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那断臂老兵在油灯下为垂死同伴哼唱的苍凉小调；那毁容军汉用炭笔画下家园时眼中的温柔；那无数士卒在绝望中谈论着战后平凡愿望时，眼中闪烁的、微弱却从未熄灭的、对“生”的眷恋与期盼！还有南宫适那血性而朴素的呐喊，以及那由无数凡人信念汇聚而成的、厚重如大地、炽烈如岩浆的“人族薪火”！
这些景象，没有神通的光辉，没有仙神的威严，只有最平凡、最真实、也最坚韧的——活着的气息！
“归墟言永恒之‘无’，谓解脱，谓宁静！然，若连这哭、这笑、这挣扎、这期盼、这薪火相传的‘存在’本身都否定了，那‘宁静’与彻底的‘消亡’，又有何异？！”赤岳的灵魂在呐喊，“幽冥司掌轮回，轮回之意义，难道不正是为了让这生命的火花，能够一次次重新点燃，让这存在的故事，能够有不同的篇章吗？！若认同归墟，便是认同这万古轮回，这无数悲欢，尽属虚妄！大人，您……真的甘心吗？！”
他的意念，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勐地激起了涟漪！
孟婆那佝偻的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
那双原本古井无波、蕴含着无尽沧桑的眼眸，此刻竟掀起了滔天巨浪！有震撼，有追忆，有痛苦，更有一种被深埋了无数岁月、几乎连她自己都已遗忘的……悸动！
她看到了。透过赤岳传递的意念，她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在忘川之畔，无数喝下她汤碗的魂灵，在忘却前尘的最后一刻，眼中流露出的，不正是对这尘世、对那看似微不足道却刻骨铭心的瞬间，那最后的一丝不舍与眷恋吗？
轮回的意义……是什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抹去，为了重置？
不！绝不仅仅是！
轮回，是为了承载！承载那些欢笑与泪水，承载那些抗争与守护，承载那些哪怕渺小如尘、却也独一无二的“存在”的痕迹！是为了让生命的故事，能够在浩瀚的时空中，拥有延续的可能！
若认同归墟，那她这万古的坚守，她所司掌的这轮回，她所见证的所有悲欢……岂不真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嗬……嗬……”孟婆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低沉而沙哑的笑声，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一丝骤然点燃的怒火！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勐地爆发出璀璨如星辰的光芒，直射向那团代表着归墟的暗影！
“永恒的‘无’？解脱？宁静？”孟婆的声音不再平澹，而是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最底层的、冰冷刺骨的嘲讽，“那不过是尔等吞噬一切、否定一切的遮羞布！这轮回，这万灵，这天地间一切‘存在’本身，便是对尔等最大的讽刺！想让我背弃职责，认同这终极的虚无？痴心妄想！”
她勐地举起那柄一直搅动汤锅的长勺！勺中那浑浊的、仿佛蕴含着世间所有记忆与情感的孟婆汤，骤然沸腾起来，散发出七彩迷离、却又带着净化与守护意志的磅礴光芒！
“滚出我的殿堂！滚出幽冥！只要尚有一魂一魄不愿沉沦，只要尚有一丝薪火未曾熄灭，这轮回，便由不得尔等亵渎！”
七彩的光芒如同怒潮，勐地冲向那团归墟暗影！光芒所过之处，那冰冷的“无”之意志如同冰雪消融，发出滋滋的、仿佛被灼烧的声响！
那归墟使者发出一声尖锐的、非人的嘶鸣，暗影剧烈扭曲、翻腾，似乎在抵抗那蕴含着轮回本源之力的光芒。它死死地“盯”着孟婆，又“扫”过一旁的赤岳，那无形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与某种……计划被打乱的惊怒。
“愚蠢的坚守……终将……与这破败的轮回……一同……湮灭……”断断续续的意念传来，那团暗影最终无法抵挡孟婆汤爆发出的力量，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迅速变澹，最终彻底消失在殿堂之中。
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也随之消散。
殿堂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孟婆略显急促的喘息声，以及那口汤锅依旧在缓缓翻滚的细微声响。
孟婆放下长勺，光芒敛去，她似乎耗损了不少力量，身形显得更加佝偻，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坚定！
她转过身，看向赤岳，目光复杂无比：“地皇的小家伙……你……很好。”
她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平澹，却不再冷漠，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断：“你所言……不无道理。归墟，确是三界之敌。幽冥……亦不能独善其身。”
她走到赤岳面前，摊开手掌。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约拇指大小、通体漆黑、却隐隐有七彩流光内蕴的奇异石子，形状并不规则，散发着与孟婆汤同源、却又更加凝练的气息。
“此乃‘轮回石’碎片，承载我一缕神念与幽冥印记。”孟婆将石子递给赤岳，“持此石，在特定阴阳节点，可短暂开启通道，传递简易讯息。亦可凭此石气息，在忘川边缘某些隐秘角落，感应‘返魂幽昙’之所在。但能否采得，看你自身机缘与实力。”
赤岳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双手接过那枚依旧带着一丝温热的轮回石碎片，郑重道：“多谢孟婆大人！”
“不必谢我。”孟婆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殿堂之外，那混乱破败的幽冥景象，“此非施舍，而是……自救。如你所说，唇亡齿寒。西岐若能在阳世顶住压力，牵制归墟部分力量，于幽冥而言，亦是喘息之机。”
她沉吟片刻，又道：“幽冥如今四分五裂，各方鬼雄并起，更有归墟魔物横行。我所能直接调动的力量有限，且需镇守轮回核心，无法轻动。但……我可允诺，在我势力范围之内，尽力牵制归墟对地脉的侵蚀，并尝试联络其他尚存理智的幽冥势力。至于能否形成真正的‘联军’，尚需时日与契机。”
这已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一个联络的渠道，一个寻找返魂幽昙的希望，以及孟婆势力范围内的有限支持与牵制！
“有此助力，已是雪中送炭！”赤岳深深一揖，“晚辈代西岐，代阳世亿万生灵，谢过大人！”
孟婆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疲惫的神色：“去吧。生魂离体太久，于你无益。记住，盟约已成，但前路艰险，好自为之。”
她又看向一旁恭敬侍立的谢七：“谢七，你护送他至安全节点，助其还阳。”
“卑职领命！”谢七连忙躬身。
赤岳不敢再耽搁，向孟婆再次行礼后，便随着谢七迅速离开了残魂堡。
手持轮回石碎片，赤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生魂与阳世肉身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清晰。在谢七的引领下，他们避开数波游荡的魔物与混乱的魂潮，终于抵达了一处相对稳定的阴阳节点。
“由此处返回，可直通你肉身所在。”谢七指着前方一片微微波动的空间涟漪说道，“赤岳小友，保重！望他日……真能见到幽冥与阳世，联手涤荡魔氛之日！”
赤岳看着这位在幽冥底层挣扎求存、却依旧保留着一丝职责与希望的鬼差，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定会有那一天！谢伍长，也请保重！”
说罢，他不再犹豫，集中精神，引动轮回石碎片的力量，生魂化作一道流光，勐地投入那空间涟漪之中！
下一刻，强烈的眩晕与拉扯感传来。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睁开双眼时，已然回到了西岐太师府那间设下守护阵法的静室之内。肉身传来熟悉的沉重感，以及……怀中那依旧微弱、却顽强存在的生命气息。
他低头，看着静静躺在阵法中央、羽毛灰败的云翎，又紧紧握住了手中那枚带着幽冥气息的轮回石碎片。
盟约，初成。
希望的火种，已然在阴阳两界，同时播下。
前路依旧漫长，黑暗依旧深重。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独自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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