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死寂，比刚才的喧嚣更让人窒息。
墨云辰还瘫跪在地上，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父亲那声“滚出去”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债主们离去前恶毒的眼神和唾骂，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羞耻、恐惧、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完了，这次真的完了。父亲再也不会看他一眼，他这辈子都将在这种污名中腐烂。
下人们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生怕触怒了余怒未消的王爷，或者……这位刚刚展现出惊人气势的王妃。
墨骁珩胸口剧烈起伏，轮椅的扶手被他攥得咯吱作响。他看着虞怀瑾，那个他名义上的王妃，此刻却像个真正的当家主母般站在那里，处理了他无力（或者说，因愤怒而无法）处理的烂摊子。她怎么能如此平静？那一千两银子，几乎是府中目前能动用的所有流动钱财！她就这么给出去了？为了这个逆子？
他想质问，想咆哮，可看着她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杂着被挑战权威的恼怒，让他脸色铁青。
“忠伯，”虞怀瑾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依旧平稳，“带大公子去书房。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王妃。”忠伯连忙应下，示意两个小厮上前，将失魂落魄的墨云辰从地上搀扶起来。
墨云辰如同提线木偶，任由人摆布，眼神空洞地被带离了前院。
虞怀瑾这才转向墨骁珩，微微福身：“王爷，事情既已暂时平息，您身体要紧，莫要再动气了。妾身先去书房看看云辰。”
墨骁珩死死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要如何处置他？”
虞怀瑾抬起眼，目光坦然：“王爷觉得，打他一顿板子，或者将他赶出府去，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墨骁珩一噎。
“若不能，不如让妾身试试别的法子。”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至少，不能让这一千两银子，花得毫无价值。”
价值？一个赌鬼还能有什么价值？墨骁珩想反驳，可看着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竟说不出话来。他猛地一挥手，示意忠伯推他离开，背影僵硬，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
虞怀瑾不再耽搁，转身便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墨云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仿佛一具空壳。听到脚步声，他猛地一颤，看到是虞怀瑾，下意识地就想往下跪。
“坐着。”虞怀瑾阻止了他，自己在主位坐下，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母亲……我……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父亲……”墨云辰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
“对不起的话，说一次就够了。”虞怀瑾淡淡道，“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输掉这一千两的？我要听细节，每一把，你是怎么下注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墨云辰愣住了。他以为等待他的是疾风骤雨般的斥责，甚至是家法，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问题。
他羞愧难当，结结巴巴地开始回忆：“一开始……我就是玩玩，押大小……手气好，赢了几十两……后来，就觉得……觉得能赢更多……就开始押点数，赔率高……可是……可是后来就怎么押都不对……我不信邪，总觉得下一把就能翻本……就……就跟赌场借了银子……”
他说得混乱不堪，语无伦次，巨大的羞愧感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虞怀瑾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等他断断续续说完，她才开口，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在你输得最厉害，觉得怎么押都不对的时候，你脑子里除了想翻本，还在想什么？”
墨云辰茫然地抬起头。
虞怀瑾从袖中取出那张已经被她抚平的借据，摊开在书案上，指着背面一些凌乱的、几乎被墨迹掩盖的、像是无意识划上去的奇怪符号和数字。
“这些，是什么？”
墨云辰凑近了些，看清那些东西后，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是……是我胡乱画的……当时心里乱得很……”他慌乱地想要掩饰。
“胡乱画的？”虞怀瑾拿起旁边一张干净的纸，又递给他一支笔，“那你现在，把你当时‘胡乱画’的东西，再画一遍给我看看。”
墨云辰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画。”虞怀瑾的语气不容置疑。
墨云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颤抖，凭着模糊的记忆，开始在纸上勾勒。起初还很生涩，但画着画着，他的手渐渐稳了下来，那些符号和数字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流淌出来，虽然依旧凌乱，但隐约能看出某种规律——那似乎是在计算不同点数出现的概率，以及在不同赔率下，如何下注才能……理论上……最大化收益？
他画完后，自己也愣住了，看着纸上那些连自己都有些看不懂的鬼画符，茫然无措。
虞怀瑾拿起那张纸，仔细看着。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符号，但她能看出其中的逻辑性和……一种超越普通赌徒的、近乎本能的计算欲望。
她放下纸，目光重新落在墨云辰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平静，而是带着一种发现了宝藏般的锐利光芒。
“墨云辰，”她叫他的全名，声音清晰而有力，“你知不知道，你拥有一种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的天赋？”
墨云辰彻底懵了。天赋？他一个差点把家败光的赌鬼，能有什么天赋？
“你不是输在运气不好，也不是输在贪心不足。”虞怀瑾一字一句，敲打着他的认知，“你是输在，你试图用你聪明绝顶的脑子，去计算一件本质上无法精确计算的事情！赌场的设计，从来就不是为了让你赢！你再会算，也算不过庄家设定的规则和概率！”
墨云辰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她。
“但是，”虞怀瑾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引导式的振奋，“你这种在极端情况下，依旧能下意识进行复杂推算，试图寻找规律和最优解的能力，如果用在正途上……”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如果用在经济民生，用在统筹规划，用在任何一个需要精打细算、需要洞察先机的领域，你将能创造出远比一千两，甚至一万两更大的价值！”
“你明白吗？你差点为了一摊烂泥，丢掉了一座金山！”
墨云辰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他从未……从未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父亲只会骂他废物，旁人只会嘲笑他蠢笨，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可现在，这个继母，这个刚刚为他解决了天大麻烦的女人，却告诉他，他拥有……天赋？一座金山？
“我……我真的可以吗？”他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渴望。
“为什么不可以？”虞怀瑾反问，眼神笃定，“从明天起，府里一部分账目，我会交给你来核对。你不是喜欢算吗？我就让你算个够！但不是算那虚无缥缈的骰子点数，而是算实实在在的米粮进出、店铺盈亏、田庄收益！”
“你若能理清这些，找出其中可以节省或者增益的地方，省下的、赚到的，我给你分利！让你亲眼看看，你这颗脑子，到底值多少钱！”
这不是惩罚，这是机会！一个将他从泥潭拉出来，指向一条全新道路的机会！
墨云辰看着虞怀瑾，看着那双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情绪填满。羞愧、感激、震撼，还有一种被点燃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他猛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地，重重地跪在虞怀瑾面前，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母亲！儿子……儿子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我一定……我一定把这一千两，十倍、百倍地挣回来！”
这一刻，他看向虞怀瑾的眼神，充满了彻底的信服和一种近乎誓死效忠的决绝。
虞怀瑾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知道这根差点彻底折断的幼苗，终于被她扶正了。
她微微颔首：“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起来吧，回去好好梳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墨云辰用力点头，站起身，虽然身形还有些踉跄，但脊背却挺直了许多，眼神也不再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斗志。
他离开书房后，虞怀瑾独自坐在那里，看着纸上那些凌乱却蕴含着非凡潜力的符号，嘴角微微扬起。
一千两，买一个迷途知返的天才，这买卖，不亏。
而此刻，主院内，听完忠伯低声禀报书房内大致情形的墨骁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对自己根深蒂固的认知，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那个女人……她到底……想做什么？又能做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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