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面粉一事,秋禾在厨房院的境遇并未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赵嬷嬷依旧呼来喝去,粗活累活一件不少。但某些细微之处,终究是不同了。
劈柴挑水时,那堆柴山似乎不再高得令人绝望,水缸也不再深得不见底。偶尔她活计做得格外利落时,赵嬷嬷那刻薄的骂声里会少几分真火气,多一丝不易察觉的含糊。春铃和其他几个小丫鬟,瞧她的眼神里也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微弱的认同。
这日天色沉得格外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院墙头,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和雨前的沉闷。果然,入夜不久,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起初稀疏,很快便连成一片,敲打着瓦片、窗棂、院中的青石板,声响密集而冷硬。
厨房院的粗使丫鬟们睡在后罩房最偏僻的一间大通铺里,屋子老旧,窗纸有些破损,夜风裹着雨丝钻进来,带着沁人的凉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群女孩子挤在一起的、混合着汗味、皂角味的复杂气息。
秋禾躺在硬邦邦的板铺上,身下垫着的薄薄稻草窸窣作响。她听着窗外的雨声,久久未能入睡。
这雨,若是在家乡,落在干裂的土地上,该是多金贵的东西。爹娘和弟妹们,该会欢喜地拿出所有能接水的器皿吧?也不知他们如今怎样了,那几斗陈米,能吃多久?这雨,能不能让他们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时节?
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雨夜里肆意奔驰。离家的情景,逃荒的艰辛,入府时的惶恐,赵嬷嬷的冷脸,秦嬷嬷锐利的目光,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片……一幕幕在眼前晃动。
忽然,隔壁铺位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
是春铃。那丫头白日里看着怯怯懦懦,夜里却时常偷偷掉眼泪。秋禾屏息听了一会儿,那哭声断断续续,裹在雨声里,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听得人心里发涩。
她悄悄侧过身,面向春铃的方向。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蜷缩成一团的轮廓。
通铺里其他人似乎都睡着了,或只是假装睡着,鼾声和磨牙声偶尔响起,淹没在雨声里。
秋禾犹豫了一下,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音:“……想家了?”
抽泣声猛地一停。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春铃带着浓重鼻音的回答,同样细若蚊蚋:“……嗯。”
又是一阵沉默。雨声更大了。
“俺也想。”秋禾望着漆黑屋顶的模糊椽子,轻声道,“想俺娘烙的杂粮饼子,想俺爹在地头抽烟袋的味儿,想俺弟妹追着跑……”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哭腔,只是带着一种遥远的怀念。这话像是说给春铃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春铃的啜泣似乎渐渐止住了,变成了安静的聆听。
“刚来的时候,怕得很。”秋禾继续低语,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觉得这院子大得没边,规矩多得吓人,哪哪都硌得慌……现在也怕,但好像……稍微习惯了一点硌人的地方。”
她顿了顿,想起那碗糊糊:“至少,这儿下雨不漏屋顶,干了活至少也有口吃的。”
春铃轻轻“嗯”了一声。
“睡吧。”秋禾翻了个身,重新平躺,“明天……还得早起劈柴呢。”
雨声依旧哗哗作响,敲打着这个与故乡截然不同的夜晚。但通铺里那细碎的哭泣声,却再也没有响起。
秋禾闭上眼,听着雨声,听着身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胃里是晚上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半个窝头,早已消化殆尽,泛着熟悉的空虚感。身下的板铺硌得她骨头疼。
但奇怪的是,心里那片因为想家而揪紧的地方,似乎因为刚才那几句低语,稍稍松动了一丝。
在这冰冷的雨夜里,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之间那点短暂的、无声的交流,像萤火虫微弱的光,不足以照亮什么,却或许能带来一丝抵御寒夜的暖意。
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赵嬷嬷会不会又找到由头责骂,那根藏在柴堆里的珠花会不会被人发现。
但此刻,听着雨声,她只想先睡去。
多活一天,总有多活一天的办法。
雨后的清晨,空气里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昨日那场雨并未完全缓解旱情,却将王府屋瓦檐角洗刷得干净了些,连带着厨房院里油腻的地面也暂时收敛了污浊。
秋禾照例起得绝早,趁着众人还未完全起身,便将院子里的积水大致扫开,又将散落的柴火归拢整齐。这是她近日养成的习惯,早些动手,便能避开些赵嬷嬷清晨最易躁怒的时辰。
正当她俯身抱起一捆湿柴时,眼角余光瞥见角门方向似有人影一闪,动作极快,透着股鬼祟。那角门平日多是仆役杂工搬运杂物、倾倒泔水所用,此时天光未大亮,谁会从此处匆匆出入?
她心下微觉异样,但立刻想起“少看少听”的规矩,遂低下头,只作未见,抱着柴火往灶房走去。
不料刚走两步,便与从灶房出来的春铃撞个正着。春铃脸色苍白,眼圈下泛着青黑,显然昨夜并未睡好,此刻更是神色慌张,手里端着的一盆涮锅水险些泼洒出来。
“慌什么!”秋禾低声道,侧身让她过去。
春铃却像是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盆沿磕在门框上,发出不大不小一声响动。她慌忙稳住木盆,眼神躲闪,不敢看秋禾,嗫嚅道:“没、没慌……”说罢,几乎是踉跄着朝后院泔水桶的方向快步走去。
秋禾看着她略显仓惶的背影,又联想到方才角门那抹可疑人影,心下疑窦渐生。春铃这丫头胆子小,昨日雨夜一番低语后,本该稍显亲近些,怎的今早反而如此反常?
她不动声色,将柴火送入灶房,假意要去后院取些干煤,也朝着泔水桶的方向走去。
刚绕过柴垛,便见春铃并未立刻倾倒污水,而是站在泔水桶旁,伸着脖子紧张地朝角门方向张望,那盆水还端在手里,指尖捏得发白。
看到秋禾过来,春铃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脸色更白了几分。
“看什么呢?”秋禾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扫过角门。那门虚掩着,门外似乎已空无一人。
“没、没看什么!”春铃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将盆里的水倒入泔水桶,污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和鞋面也浑然不觉,“倒、倒完了,我回去了!”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从秋禾身边溜走了。
秋禾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寂静的角门,又回想春铃异常的神情,心中那点疑虑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缓缓扩散。
早膳过后,厨房院照例忙碌起来。赵嬷嬷指派活计,嗓门依旧洪亮。轮到春铃时,让她去库房领一批夏日用的新瓷碗。
春铃应了一声,接过对牌,低着头匆匆去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春铃还未回来。赵嬷嬷开始不耐烦地嘀咕:“领几个碗也要这半天?磨蹭什么!”
又过了一刻,才见春铃抱着一个不小的箩筐,脚步蹒跚地回来。她额上见汗,发丝有些凌乱,气息微喘,将那筐碗小心翼翼放在地上,低声道:“嬷嬷,碗领回来了。”
赵嬷嬷上前查看,随手拿起一个,脸色顿时一沉:“这碗沿怎么有个豁口?库房那些人眼睛瞎了?这种次品也敢给出来?”
春铃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细看……”
“没细看?让你去领东西是干什么吃的?”赵嬷嬷火气上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扣你半月月钱,长长记性!”
春铃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辩驳,只死死咬着下唇,眼圈迅速红了。
秋禾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疑云更甚。春铃虽胆小,但平日干活还算仔细,领东西从未出过这等纰漏。方才她回来时那副心神不宁、气喘吁吁的模样,也不像是单单去了库房。
她忽然想起早晨角门的鬼祟人影和春铃的慌张。
难道……
一个模糊的念头划过脑海,让她心头微微一沉。
她趁赵嬷嬷骂骂咧咧检查其他碗的功夫,悄无声息地挪到春铃身边,极快地低语了一句:“早晨角门那边,是不是有人寻你?”
春铃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恐,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脸色血色尽褪,比方才被扣月钱时还要难看。她飞快地摇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几乎是踉跄着退开两步,躲瘟疫般避开了秋禾。
这般剧烈的反应,已然印证了秋禾的猜测。
秋禾不再追问,垂下眼,继续手中的活计。
心里却明白,春铃怕是惹上麻烦了。而且这麻烦,恐怕与府里严禁的“私相传递”或是“内外勾结”脱不了干系。
在这深宅里,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看着春铃失魂落魄、强忍泪水的模样,想起雨夜她那细弱的哭泣声。
秋禾攥紧了手中的抹布。
这事,她知道了,便是担了干系。若日后事发,春铃经受不住盘问,将自己早晨那句问话供出来……
她深吸一口凉沁沁的空气。
这王府,果然没有一刻是真正让人安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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