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里，炭火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珊瑚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秋禾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脸上。“后角门的事，我知道了。”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钱管事处置得妥当，你应对得也还算机警。”
秋禾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但并未完全放下，她深知珊瑚姑娘绝不会只为说这句肯定的话而特意叫她过来。
果然，珊瑚话锋微转：“不过，私见外男，终是犯了规矩。即便事出有因，也难免落人口实。今日若非钱管事恰巧经过，后果不堪设想。”
“奴婢知错，请姑娘责罚。”秋禾立刻跪下，心头却因记挂雨妮儿而焦急如焚，她鼓起勇气抬头，“姑娘，奴婢不敢狡辩，但石头哥冒险前来，实在是因为家中出了天大的事！奴婢的小妹雨妮儿，前日傍晚莫名失踪，疑是被县里李员外家的人强掳了去！奴婢恳求姑娘，念在奴婢一片焦灼之心，救救奴婢的妹妹！她才十岁啊！”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带上了哽咽，重重磕下头去。
珊瑚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求。她并未立刻让秋禾起身，而是沉吟了片刻，指尖在炕几上轻轻敲击着。
“李员外……”她缓缓吐出这个名字，眸中微闪，“管事的姻亲……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秋禾不解其意，只焦急地望着她。
珊瑚垂眸看向她：“你确定那马车是往李员外家方向？青帷？赶车人体面？”
“石头是这么说的，他虽憨直，但这种事绝不会看错说错。”秋禾肯定道。
“很好。”珊瑚站起身，“张嬷嬷。”
一直静立在门外廊下的张嬷嬷应声而入。
“嬷嬷，你亲自去一趟二门，让回事处的小李子立刻跑一趟门房，查问前日戌时到昨日凌晨，可有来自贺家村方向的青帷马车经过府前大街或附近巷道，尽可能问清车夫样貌、车辆特征。要快，要隐秘！”珊瑚吩咐得又快又清晰。
“是！”张嬷嬷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珊瑚又对跪在地上的秋禾道：“你先起来，再去寻赵妈妈一趟。”
秋禾一愣，这个时候寻赵婆子？但她立刻反应过来，依言起身：“是。”
珊瑚淡淡道：“告诉她，我念她采买辛苦，特许她儿子进府一趟，给她送些冬日家用，让她儿子从后角门进来，直接带到东厢房耳房来。记住，要让她觉得，这是我看在她今日受罚仍能谨守本分的恩典。”
秋禾瞬间明白了珊瑚的意图！赵婆子的儿子混迹市井赌坊，三教九流消息最为灵通，尤其是县城那些富户豪门家里的阴私事！由他去打听李员外家近日是否抓了什么人、关在哪里、预备如何处置，远比王府的人出面更隐蔽、更有效！
“奴婢明白！这就去！”秋禾眼睛一亮，心中涌起一股希望，立刻领命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张嬷嬷和小李子的消息先后传来。门房一个小厮依稀记得前日深夜似乎见过一辆青帷马车匆匆往城西方向去，车夫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马车一角似乎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绣着“百草”字样的小香囊。
几乎是同时，赵婆子那长得獐头鼠目、眼神闪烁的儿子，被悄悄带到了东厢耳房。他在珊瑚几句轻描淡写点出他最近又在哪家赌坊欠了新债的话语后，顿时变得比鹌鹑还乖。
听闻只是去打探李员外家是否抓了个小丫头的事，他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姑娘放心！那李员外家的管事最爱来赌坊耍钱，几杯黄汤下肚，什么都往外掏！最迟天黑前，小的必定把消息给您打听的明明白白！”
果然，未到申时，赵婆子的儿子就屁颠屁颠地回来了，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姑娘，打听清楚了！李员外家前夜确实抓了个小丫头，说是偷了他家暖房里精心培育的什么珍贵药草！人没送官，也没打杀，直接关在他家后院一个废弃的柴房里了。听说……听说是因为那丫头长得水灵，李员外那个傻儿子瞧上了，闹着要留下做屋里人，李员外正犹豫呢……”
找到了！人还活着！秋禾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听到后面，心又提了起来。落入那傻儿子手里，雨妮儿这辈子就毁了！
珊瑚冷笑：“珍贵药草？倒是会找借口。”她沉吟片刻，对张嬷嬷道：“嬷嬷，去请外院刘管家过来一趟。”
刘管家来得很快，态度比之前更加恭谨小心。
珊瑚也不绕圈子，直接道：“刘管家，我记得府上负责采买药材的管事，与城西‘百草药堂’的掌柜相熟？”
刘管家忙道：“是，很是相熟。百草药堂是咱们府上药材的主要供家之一。”
“很好。”珊瑚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我听闻李员外家近日得了一批稀有的‘赤焰灵芝’，品相极佳。老夫人冬日体虚，正需此物温补。你让药材管事去一趟百草药堂，请掌柜的做个中间人，向李员外求购此灵芝，价格好商量。另外……”
她放下茶盏，低声道：“告诉那掌柜，听闻李员外家前日得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小丫头，冲撞了祥瑞。我们王府老夫人最忌晦气，若将那不祥的小丫头一并送来王府，交由我们处置，这灵芝的价格，还可再添三成。”
刘管家听得目瞪口呆。赤焰灵芝？他从未听说李员外家有什么赤焰灵芝啊！而且，为一个偷东西的小丫头，竟然要花重金……还要借着老夫人的名头？
但他看到珊瑚的眼神，立刻将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他如今深知，这位珊瑚姑娘的每一个举动，都必有深意。他只需照办，绝不能多问。
“是！奴才这就去办！必定办得妥帖！”刘管家躬身应下，匆匆离去。
事情的发展，快得超乎秋禾的想象。
第二天下午，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停在了王府后角门。刘管家亲自领着人，从车上接下来一个被捆着手脚、嘴里塞着布团、发髻散乱却依旧瞪着一双不屈眼眸的丫头，正是雨妮儿！
而同车送来的一只锦盒里，果然躺着一株品相颇为不错的“赤焰灵芝”。李员外家不仅爽快地交出了人，还因“冲撞祥瑞”之事连连赔罪，哪里还敢多要银子，几乎是以半卖半送的价格将灵芝出手。
雨妮儿被带进颐宁院东厢房，松了绑，取出塞口布。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这陌生的华丽环境，直到看见秋禾，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又后怕又委屈。
秋禾连忙上前抱住她，轻声安慰。
珊瑚坐在上首，并未多言。
直到雨妮儿情绪稍定，珊瑚才淡淡开口：“李员外家说你偷了珍贵药草？”
雨妮儿一抹眼泪，梗着脖子道：“我没有！我就是看他们家暖房角落里那几棵草蔫了吧唧快死了，跟我以前在山上见过的野草差不多，想着挖回来试试能不能种活……谁知道他们那么大惊小怪！”她虽后怕，语气里却还是带着惯有的倔强和不以为然。
珊瑚与张嬷嬷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如此。
“罢了，事已过去。”珊瑚摆摆手，“既然进了王府，以前的事就不必再提。以后你就留在颐宁院，跟秋禾一起当差，在府上你的新名字和你姐姐一样有个“秋”字，就叫秋苗吧。另外如若你再管不住手脚，惹是生非，不必别人动手，我第一个将你捆了丢出去，可听明白了？”
雨妮儿愣愣地看着珊瑚，又看看秋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秋禾连忙拉着她跪下谢恩。
珊瑚处理这事，从头到尾，未动雷霆之怒，未用府中护卫，只借力打力，用了采买药材的名头，花了些许银钱，便轻而易举地将人从虎口中捞了出来，还全了王府和李员外两边的颜面，甚至还得了一株不错的灵芝。
这份心思、这份手段、这份对人心世故的精准拿捏，让秋禾敬佩不已。
珊瑚让秋禾带雨妮儿下去梳洗安置。
两人刚走到门口，珊瑚仿佛不经意般，又淡淡说了一句：“对了，秋禾。锦瑟院那边负责洒扫的两个粗使丫鬟，手脚不甚干净，偷了侧妃娘娘簪子上的珍珠变卖，已被打发去了庄子上。侧妃娘娘觉得身边还是得用老实本分的人才好。”
秋禾脚步一顿，瞬间明白了这话里的含义。这是珊瑚姑娘对后角门事件的回应！林侧妃动了手，珊瑚便立刻斩断了她两只“手脚”！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是在敲打锦瑟院：颐宁院的人，不是你想动就能动的！
秋禾随即恭敬地应道：“是，奴婢明白了。”
她带着雨妮儿走出东厢房，看着虽然狼狈却安然无恙的妹妹，百感交集。“ 饿了吗？”她对雨妮儿说。“嗯！”雨妮儿眼睛亮亮的。秋禾知会了张嬷嬷便在小厨房做了一碗香喷喷的葱油面，青花瓷碗里金黄的葱油在热气中泛着琥珀色光泽，翠绿的葱花与焦香的葱段错落点缀，葱香、猪油香混着面香扑面而来，雨妮儿狠狠咽了一口口水，舔舔嘴唇，她也顾不上烫，端着碗埋头吸溜面条，烫得鼻尖沁汗，不一会儿功夫连最后喝一口面汤都被她喝得干干净净。秋禾笑着把雨妮儿嘴角的葱花擦掉，心里漾出了一丝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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