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漫过老槐枝桠时，陶知正蹲在素胎瓮前。
晨露顺着云雷纹滚进凹处，在瓮底积成颗晶亮的水珠——这是第七日，水珠落进泥地的声响比往日轻了些，像有人刻意放软了指节。
“阿知！”张婶的竹筛子磕在窗沿，“李老爹的药罐又自己热了，你快去瞧瞧！”
陶知抹了把脸，掌心还沾着昨夜记笔记时蹭的墨。
自素胎瓮成，村中器物便似活了过来：王阿婆的铁锅总在她咳嗽时烫好姜茶，赵二家漏雨的瓦罐会提前三天让檐角铜铃响个不停。
可最让她心焦的，是顾微尘走前每日清晨敲灶台三下的动作——她试过用木槌、用指节，甚至按顾微尘的旧习惯蘸了灶灰，木案上敲出三道白印子，瓮中却始终静得像块死泥。
“许是力道不对？”她翻出压在枕头下的《执尘录》残页，泛黄的纸页间飘出片干梅瓣——是顾微尘教她拓印时随手夹的。
残页末段有行被虫蛀蚀的批注，她凑近些，见虫洞边缘还留着半行墨迹：“......节律非力所成，惟心之所寄。”
夜风卷着松涛灌进窗棂时，陶知正抱着测震尺缩在瓮旁。
虫鸣忽的静了，她后颈汗毛根根竖起——极轻的震动从掌心传来，第一下像春蚕食叶，第二下似山溪过石，第三下......第三下分明是顾微尘的指节，带着常年握刻刀的薄茧，敲在她初学共鸣仪式时发抖的手背上。
“顾...顾姑娘？”她踉跄着冲出门，雨丝劈头盖脸砸下来。
老槐树影里空无一人，只有风拂过林梢，把新抽的槐叶吹得簌簌响。
她摸向腰间测震尺，尺面震波正以顾微尘独有的频率跳动，像有人隔着百里山水，轻轻叩了叩她的骨节。
第七夜，李老爹举着油灯凑过来时，陶知正盯着瓮上云雷纹发呆。“娃子，”他用烟杆敲了敲自己发颤的手背，“这两日每到丑时三刻，我这老骨头就跟着瓮震。
昨儿赵二家的狗也不对劲，蹲在瓮前直摇尾巴，跟见了熟人似的。“
山脚下的灯火渐次熄灭时，村头忽然炸开声惊呼。
陶知提着灯跑过去，见王阿婆正跪在灶台前，双手捧着还冒热气的红糖糕。“是执尘仙姑显灵！”她布满皱纹的脸在火光里发亮，“我夜里梦见仙姑说，灶王爷爱吃甜的......”
次日清晨，村东头的老榆树下围了一圈人。
张婶踮着脚往树上贴红绸，李老爹正用新砍的香樟木削牌位，牌位上歪歪扭扭刻着“执尘仙姑顾微尘之灵位”。
陶知攥着测震尺挤进去时，牌位上的红漆还没干透，顺着“顾”字往下淌，像一滴未落的泪。
“阿知，”张婶把最后段红绸系在榆树枝上，“你说仙姑是不是舍不得咱们？
昨儿我筛米时，米缸里突然浮出朵梅花印子——和她屋里那幅拓本一模一样。“
陶知望着牌位上的名字，喉头发紧。
她想起顾微尘走前那晚，也是这样的夜，梅枝在窗纸上投下碎影，对方摸着她测震尺上的裂纹说：“真正的道不在牌位上，在你手里的尺，在王阿婆的锅，在李老爹的锄。”
百里外的荒岭上，顾微尘正蹲在岩缝前采石耳。
山风卷着松针打在她肩上，她伸手去够最深处的石耳，指尖忽然碰到片温热——是块被阳光晒透的老玉，刻着半朵残梅。
她盯着那抹淡青，忽然想起陶知昨天该换测震尺的弦了，又想起张婶的竹筛该补第三根篾条，李老爹的药罐......
“当啷。”
她摸向腰间的布囊，里面装着的小铜铃不知何时掉了出来。
那是前世博物馆送的纪念品，铃舌早断成两截，此刻正躺在碎石上，在风里微微晃动。
顾微尘蹲下身，用发丝缠住断裂的铃舌，将铜铃挂在山庙的檐角。
铜铃晃了晃，发出声闷响，像极了陶知初学敲瓮时，那记没轻重的闷敲。
离庙时，她没带走铜铃。
清明雨落的那晚，陶知抱着半袋新土走向老槐树。
雨丝裹着槐花香，她踩过青石板，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着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和顾微尘的节奏严丝合缝。
素胎瓮在雨里泛着暖光，她跪下来，将新土轻轻按在瓮底裂缝处。“我替你守着。”她对着瓮轻声说，指尖触到瓮身时，忽然有阵轻震顺着指骨窜上来，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
“咚。”
雨幕里传来细碎的响动，陶知抬头，见王阿婆举着油伞站在身后，李老爹抱着补好的测震尺，张婶提着刚蒸的红糖糕。
他们脚下的青石板、手中的伞骨、怀里的物什，都在雨里泛着微光，像无数颗小星子，顺着云雷纹连成一片。
“原来不是你在敲我们......”陶知抹了把脸上的雨，笑出了声，“是我们学会了敲自己。”
百里外的山道上，顾微尘忽然停住脚步。
雨丝落进她的衣领，她望着被雨洗得透亮的星子，右手无意识地在膝上轻点三下。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她耳畔，她听见极轻的铜铃声，从某个她曾停留过的山庙方向传来，一下，两下，三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将腰间的布囊又紧了紧——里面装着半块从山岩缝里抠出来的石耳，带着阳光晒过的暖。
夏初的蝉鸣刚爬上树梢时，陶知收到了山外商队的口信。
“姑娘，”赶车的老汉抹了把汗，“我打南边来，听说青梧镇的酒坛夜里会自己倒酒，云州城的绣绷能自己绣出并蒂莲......”他压低声音，“都说是什么‘器自鸣’，和你们这儿的仙姑显灵一个味儿。”
陶知望着山外飘来的云，测震尺在掌心微微发烫。
她摸了摸老槐树下的素胎瓮，瓮上的云雷纹正随着风轻轻震颤，像在应和着某个越来越清晰的、由千万个“自己”敲出的节奏。
山风掠过她的发梢，带来远方若有若无的、三下轻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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