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爷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瞬间绷紧了。
他蹲下身,用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拨开野山羊脖颈上的长毛,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边缘干净利落。
“这是……啥玩意儿咬的?”赵铁牛的声音有点发颤。
这伤口太诡异了,不像是老虎的撕咬,也不像是野猪的獠牙。
李爷没作声,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血洞周围按了按,又捻起一点凝固的血块,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一股淡淡的腥气。
“金钱豹。”
李爷站起身,吐出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金钱豹!
几个年轻人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仿佛那斑斓的猛兽就潜伏在哪个阴影里。
“这畜生,最是狡猾,走路没声,专从背后下手。”李爷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一击毙命,只吸血,不吃肉。这是它的地盘,咱们过界了。”
他环视了一圈面色发白的年轻人。
“怕了?”
没人说话,但紧握着柴刀的手,暴露了他们紧张的心情。
“怕就对了。”李爷的声音冷了下来,“这山,给你们宝贝,也能要你们的命。你们学的那些辨药的本事,是吃饭的家伙。现在,我教你们保命的规矩。”
“走路不走兽道,歇脚不靠孤岩。天黑之前必须下山,听到怪声不回头。”
“最重要的一条,”李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对这山,要有敬畏。拿你们该拿的,别动你们不该动的。不然,这头山羊,就是你们的下场。”
一番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众人初学本事的兴奋。
沐添丁心里却是一沉。
李爷教的,不只是采药的技巧,更是生存的法则。这比任何草药都珍贵。
“走吧,今天就到这儿。”李爷转身,“把这羊拖回去,肉也是好东西,不能浪费了。”
从那天起,合作社的年轻人们才算真正开始学“规矩”。
他们跟着李爷,像一群刚出巢的雏鸟,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这座既慷慨又危险的大山。
一个月后,第一批采来的草药和猎物,在县城的药材公司和供销社换成了厚厚一沓“大团结”。
合作社的院子里,沐添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钱一张张分到每个人的手里。
“铁牛,你家六口人,这是你的份。”
“猴子,你小子最能钻,这是你的。”
当那崭新的钞票拿到手里时,几个年轻汉子激动得手都抖了。
“添丁哥……这,这比在生产队干一年挣得都多!”
“是啊,俺婆娘肯定不信!”
沐添丁把属于李爷的那份钱和两瓶好酒送到他家时,老头子正坐在院里晒太阳。
“李爷,这是这个月的。”
李爷睁开眼,只把两瓶酒拿了过去,却把钱推了回来。
“说好了,只要酒。”
“这是您应得的,您的本事,比这金贵多了。”沐添丁坚持道。
李爷摆了摆手:“钱我够花了。你们拿着,干点正事。”
他顿了顿,又说:“靠山吃山,采药打猎,终究是看天吃饭。你们人多,山里的东西就那么多,不是长久之计。”
一句话,点醒了沐添丁。
是啊,不是长久之计。
合作社现在有二十多号人,以后可能更多。山就这么大,药材挖多了会断根,野物打多了会绝迹。
必须找到一条更宽,更稳的路。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一九八四年,春。
沐家村的合作社,已经成了十里八乡的头一份。靠着采药和山货,家家户户的日子都红火起来,不少人还盖了新瓦房。
沐添丁的名字,在公社里也挂上了号。
这天,沐添丁穿上一身最干净的的确良衬衫,骑着合作社新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路骑到了公社大院。
公社王书记的办公室。
王书记四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在看文件。看到沐添丁进来,他抬了抬头。
“是添丁啊,稀客。你们合作社又有什么新想法了?”
对于这个有想法、有干劲的年轻人,王书记印象很深。
“王书记,我是来向公社提个建议的。”沐添丁站得笔直,开门见山。
“哦?说来听听。”王书记来了兴趣,放下了手里的笔。
沐添丁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样东西。
几块黑乎乎、沉甸甸的石头,还有几张手绘的图纸。
“王书记,我们村后面的那片荒山,最最深处。我怀疑,那下面有铁矿。”
“铁矿?”王书记愣住了,随即失笑,“添丁啊,这不是开玩笑的。铁矿是国家的大事,哪是说有就有的。”
“书记,您先看看这个。”
沐添丁把石头和图纸推了过去。
“这是我这两年,一有空就往山上跑,采的石头样本。我托县地质队的朋友看过,说含铁量不低。”
“这张图,是我自己画的。我发现,黑风口和雁不归附近的山石,颜色都偏红褐色,而且地表的植被很稀疏,这都是有矿的迹象。”
王书记拿起一块石头,很沉,断面上有金属的光泽。他又拿起那几张图,虽然画得粗糙,但山势走向、岩层分布,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这不像是一个年轻人的突发奇想,这是做足了功课的。
沐添丁见状,趁热打铁:“书记,我想以我们合作社的名义,把这个铁矿开起来。”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王书记盯着沐添丁,久久没有说话。
自己开矿?这年轻人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添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开矿需要设备,需要技术,需要批文……这都不是你们一个合作社能解决的。”
“所以我才来找公社,找您。”沐添丁的腰杆挺得更直了,“设备和技术,我们可以想办法。但我们缺政策支持,缺一个‘名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恳切。
“王书记,您想,要是这矿真能开成,能解决多少人的就业?光我们村,就有上百个闲散劳动力。这矿要是出了铁,能给公社增加多少收入?到时候,修路、建学校,不都有钱了?”
“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一句“利国利民”,让王书记的心重重一跳。
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了大地,上面一直鼓励地方要因地制宜,发展经济。如果沐家村真能搞出一个铁矿来……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
王书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成了,皆大欢喜。
败了,他这个拍板的书记,责任最大。
沐添丁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最终的宣判。他知道,自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许久,王书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桌子上。
“干了!”
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喂,老张,老刘,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开个紧急会议!”
半个小时后,公社的几个主要领导都聚在了会议室。
沐添丁再次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和勘察结果。
反对的声音立刻就出来了。
“太冒险了!万一挖不出东西,公社投的钱不都打了水漂?”
“就是,他们一群泥腿子,懂什么开矿?”
王书记一言不发,等他们说完了,才缓缓开口:“思想,要解放一点。我们不能因为怕担风险,就抱着金饭碗要饭吃。”
他把沐添丁的石头和图纸传给大家看。
“添丁同志不是在空想,他是有准备的。我觉得,可以让他试试。”
最终,在王书记的力排众议下,会议通过了决议。
公社同意以集体名义向上级申请采矿许可,并从紧张的财政里,挤出一笔钱,作为启动资金,用于购买基础的开采设备。
走出公社大院的时候,沐添丁感觉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成了。
开铁矿这个疯狂的计划,终于从一个人的梦想,变成了可以触摸的现实。
消息传回沐家村,整个村子都炸了锅。
几天后,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进了村子,车上拉着的,是一台崭新的、刷着绿色油漆的柴油钻机。
全村的人都涌了出来,围着这个钢铁大家伙,像是看什么西洋景。
沐添丁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着阳光下那闪着寒光的钻头。
他的身后,是合作社的兄弟们,是全村人期盼的目光。
而他的眼前,是那座沉寂了千百年的黑风口。
山风吹过,钻机庞大的身躯,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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