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前厅的呻吟和哀嚎,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得我心头发紧。
王掌柜熬药的锅就没停过,可端进去的汤药,十碗里倒有七碗是原样端出来,病人虚弱得连下咽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的病根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那种被剥夺、被遗忘、被践踏到尘埃里的苦,已经耗尽了他们全部的生气。
我坐在门槛上,手指摩挲着《外丹补遗》粗糙的书页,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盐栈里那些亡魂的话。
他们为什么肯听我的?
因为我喊出了“挑盐的”,喊出了“楚家的人”,我把他们从一堆无名的枯骨,变回了一个个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
他们被看见了,所以怨气才得以平息。
那这些活人呢?他们的苦,是不是也需要“被看见”?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我脑中的混沌。
我猛地站起身,冲进后院,一把抓住正在劈柴的老艄公:“老伯,帮我个忙!召集所有还能动弹的渔民,去村口的破庙,把那口供菩萨的大铁锅给我架起来!”
老艄公一脸茫然,但看我神色凝重,还是点了点头。
很快,村里还算硬朗的男人都被发动起来,在破庙前清出一片空地,架起了那口能煮下半头牛的大锅。
我又让阿福去挨家挨户传话,每家送一碗米,一把柴,还有一撮没被毒盐污染过的干净海盐。
阿福回来时愁眉苦脸:“先生,咱们这是干嘛?就这点米,熬成粥也喂不饱几个娃啊。再说,他们现在连药都喝不下,还能喝粥?”
我没回答他,只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几片碎布条。
那是我那天从盐栈的火场里顺手捡回来的,是楚家抄家令的残片,上面的墨迹虽已模糊,但“楚氏满门,罪在抗税”八个字依旧狰狞刺眼。
我走到灶前,将那布条点燃,看着它在火光中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捧灰烬。
我将这捧灰扬入刚刚烧开的第一锅米汤之中,然后抽出匕首,在指尖轻轻一划,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挤入翻滚的锅内。
“一勺米,记一人;一碗粥,还一命。”我压低声音,对着锅中升腾的蒸汽念诵道。
说来也怪,明明只是普通的米汤,混入那点灰烬和一滴血后,锅里竟飘散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那不是米香,也不是肉香,倒像是一种尘封多年的记忆被唤醒的味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
第一锅粥好了。
我亲自盛了一碗,端到药铺里,递给一个被梦魇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汉。
他已经三天水米未进,此刻却像是被那香气勾了魂,颤抖着手接过了碗。
他只喝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两行热泪,整个人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娘的味道……是这个味道!三十年前逃荒,俺们困在山里,她把最后一把米熬了粥给我,自己去啃了树皮……就是这个味道啊!”
老汉哭着,喊着,却一口接一口地把整碗粥都喝了下去。
喝完,他头一歪,竟靠在床头沉沉睡去,几十年来第一次,脸上没有了惊恐和挣扎。
那一晚,整个村子,再没有一声梦呓。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十里八乡。
第二天一早,破庙前就挤满了人。
他们不仅送来了米和柴,有的人家甚至把祖传的腌菜坛子、珍藏的腊肉都背了过来,涕泪横流地求我,说他们的先人也是被这盐毒害死的,求我“洗一洗里面的魂”,让子孙后代能活得安生。
就这样,一锅又一锅的“记苦粥”熬了下去。
每一锅,我都投入一片抄家令的灰烬,滴入一滴我的血。
我告诉他们,这不是药,这是每一户人家共同的记忆,是所有被无辜夺去性命的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
第七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破庙前的队伍已经排到了海河渡口。
我站在巨大的灶台前,将最后一包“记苦丹”的母药倒入锅中。
这药并非丹方所载,而是我以楚家盐栈地下的怨气和毒盐为引,炼化的引子,它能将所有散落的苦楚重新凝聚。
我握着巨大的木勺,奋力搅动着锅里浓稠的米粥,用尽全身力气低喝道:“你们吃的,不是药!是有人替你们记住的苦!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你们的孩子,被这世道吞掉的命!”
话音刚落,锅中翻滚的热气猛然升腾,在半空中凝成一团薄雾。
雾气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渐渐清晰——是小盐豆,他手里还提着那盏引路的灯笼。
在他身后,几十个挑盐工的魂影依次浮现,他们不再面目狰狞,脸上带着一种解脱后的平静。
他们齐齐对着我,对着熬粥的灶台,对着底下成千上万的百姓,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化作点点流光,消散在初升的朝阳之中。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爹!是我爹回来了!他冲我笑了!”
“我男人托梦给我了!他说他安心了,让我们好好活下去!”
哭声,喊声,叩谢声,响彻云霄。
这一场绵延数十年的苦厄,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涤荡干净。
当晚,喧嚣散尽,我独自坐在破庙后的屋檐下,清理着布满灰尘的罗盘。
一阵夜风吹过,一片焦黄的纸片打着旋,轻飘飘地落在我面前。
我捡起来一看,竟是当年我画给各家各户贴在灶台上的“净毒符”。
符纸早已被经年的香火熏得焦黄发脆,边角都卷了起来。
可当我翻过背面,却浑身一震。
上面用各种歪歪扭扭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
李大牛,死于盐毒攻心。
张寡妇,不堪其扰,疯癫投河。
赵小娃,梦见白袍索命,高烧不退,卒。
整整三百二十七个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段被强行中断的人生。
这是他们自发记下的,是这片土地上最沉痛的伤疤。
我的指尖轻轻触摸着那些名字,胸口的玉佩忽然滚烫起来。
芥子空间内,那尊青铜香炉竟自行缓缓旋转了一周,一道青光闪过,我手中的符纸化作飞灰,而那三百二十七个名字,连同他们背后的生平苦楚,竟如烙印一般,化作一段全新的记忆,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就在这时,远处山道上传来一阵清脆的蹄声。
一辆驴车在庙门前停下,赶车的是个满脸风霜的汉子,他跳下车,恭敬地朝我拱了拱手:“请问是顾先生吗?上海《申报》馆来了信,指名要给您。信上说,有个叫小桃的歌伶,正在那里等着您去开坛讲法。”
我将罗盘收入怀中,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
上海,那个龙蛇混杂的十里洋场。
“走吧。”我轻声道,“这世上,该还债的人,不止一个。”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那张写满名字的符纸虽已消失,但每一个名字都重如千钧。
这些名字,不能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更不能只是一阵风中的哭号。
在离开之前,我必须为他们,也为这片土地,留下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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