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如同一块肮脏的裹尸布,将整座战俘营废墟死死捂住。
风停了,雪也停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焦臭和血腥味。
地面遍布焦骨,每一具都呈诡异的跪拜状,双手深深抠进冻土,仿佛至死仍在挣扎着爬出这片地狱。
拉着板车的骡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它粗重地喘息着,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灰雾中凝成一团。
它硕大的眼珠里泛起了水光,四蹄不安地刨着地,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一步。
我懂它,这辆车是它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它比谁都清楚,那些从车厢底板缝隙里渗出来的血,曾经有多滚烫。
我从怀里摸出那块冰冷的命钟残片,撕下内衬的衣袖,将它层层裹好,紧紧贴在心口。
那刺骨的寒意仿佛能穿透血肉,直抵心脏。
我俯下身,对着那些无声跪拜的焦骨低声说道:“我不是来超度的,我是来讨债的。”
身旁的韩九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拔出了她的短刀。
刀锋划过掌心,一道血线裂开,鲜红的血珠滴落在地,却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瞬间就被脚下那片死寂的黑土吸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地面开始像活物一样翻涌,泥土下浮现出成百上千张扭曲痛苦的面孔,它们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张大张的嘴,齐声发出沉闷而诡异的低吼:“不准走!不准留!”
这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更像是无数亡魂的怨念在挤压、摩擦,震得人耳膜发疼,心神不宁。
我们没有理会这亡魂的诅咒,径直走向废墟中央那个塌陷下去的深坑。
那里,就是祭坛的入口。
深坑足有三层楼深,入口处,七根手臂粗的青铜桩死死地钉在那里,形成一个封闭的阵法。
这就是“锁魂桩”。
桩身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扭曲的“顺”字咒文,每一个字的笔锋都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驯服与压迫。
而在每一根桩子的正中心,都嵌着一颗被磨得发黄的牙齿,那是战俘们的牙。
按照常规法门,破此阵,需以金丹真火煅烧七日七夜,方能熔断桩内的怨气。
可我如今丹田空空如也,连一丝法力都提不起来。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怀中那枚爷爷留下的玉佩微微发烫,一行熟悉的字迹在我脑海中浮现,那是祖师爷留下的批注:“痛极通幽,血尽见神。”
我瞬间恍然大悟。
是啊,既然不能以法破阵,那就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以痛开门!
我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拔出那根曾钉穿我琵琶骨的铭愿钉。
它依旧冰冷,带着熟悉的铁锈味。
没有丝毫犹豫,我将钉尖对准自己的左手腕脉,狠狠刺了进去!
剧痛如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鲜血立刻顺着钉身涌出,沿着垂下的铁链,滴滴答答地流向地面,浸润了第一根锁魂桩的基座。
血触碰到桩身的那一刻,“滋啦”一声,仿佛滚油泼上烙铁。
桩身上那些“顺”字咒文像是被烧红了一般,开始剧烈扭曲,然后一道道崩裂开来。
嵌在桩心的那颗牙齿,猛地爆碎成粉末,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啸从桩内传出,刺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有效!
我强忍着眩晕,将手腕的伤口撕得更大,让血流得更急,蔓延向第二根、第三根锁魂桩。
咒文不断崩裂,牙齿接连爆碎,凄厉的尖啸一声接着一声。
当第三根锁魂桩应声而碎时,我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意识渐渐涣散。
无数幻象在我面前丛生。
我看到爷爷站在一片桃花林里,背对着我,失望地摇头叹息:“痴儿,你本可以活下来的。” 我看到妹妹千叶从尸堆里爬出来,浑身是血,哭着拉我的袖子:“哥哥,别丢下我,我好冷……” 甚至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战友也一个个出现,他们拍着我的肩膀,劝我回头是岸。
就在我心神即将失守的瞬间,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锐响!
韩九娘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前,她手中短刀的刀尖,正劈在我头顶三寸的地面上,迸射出耀眼的火星。
她冰冷的声音如同一盆雪水,将我浇醒:“醒过来!他们不是要你死,是要你不敢疼!”
我猛地一激灵,是啊,真正的恐惧,不是死亡,而是对痛苦的畏惧!
我狠狠咬碎了口中的一颗后槽牙,剧痛让我瞬间清醒。
我将那枚带着血丝的断齿,用尽全力弹向第四根锁魂桩的眼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疼才是活着!疼才是人在!”
随着我的怒吼,左腕的血仿佛受到了感召,化作一道血浪喷涌而出,瞬间将第四根桩子彻底包裹。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第四桩轰然炸裂!
就在这时,一直畏缩不前的骡子突然发出一声悲鸣,猛地冲了上来。
它用那只曾经折断过的蹄子,疯狂地猛击第五根桩子的基座。
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里的泥土下,埋着一小块生锈的铁片,那是一块车牌的碎片,是它最熟悉的标记。
它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击着,那姿态,像极了当年在暴雨泥泞中拉着我们前行的模样。
每撞击一次,桩身就多裂开一道缝隙,而我手腕上的血,便多流出一分。
当它第七次撞上去时,第五桩、第六桩几乎同时崩碎。
而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剩下一种即将被抽干的虚无。
我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可就在这几近干涸的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体内有某种东西正在苏醒——那不是法力,也不是真气,而是这片土地下,那千万亡魂不甘的执念,它们顺着我的血脉倒灌而入,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洪流,在我四肢百骸中奔腾!
我猛地睁开眼,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最后一点已经变得滚烫的血液,尽数注入心口那块命钟残片。
然后,我抓起那块滚烫的残片,狠狠拍向最后一根,也是最粗壮的第七桩!
“老子的心,比你的钟硬!”
“轰隆——”
桩毁,地陷,整个深坑的地面瞬间向下塌陷,一个幽深黑暗的阶梯入口,洞开了。
阶梯盘旋向下,尽头是一片空旷的地下空间。
一口巨大无比的青铜钟,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倒悬在半空中。
钟口之下,悬浮着一团磨盘大小的漆黑心脏,它的表面,隐约能看到无数张痛苦的人脸,正随着它有力的搏动而收缩、膨胀。
而在那颗黑心的正下方,一座孤零零的石台上,静静地放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褪色道袍。
看到那件道袍,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那是爷爷当年下山时所穿的。
韩九娘握紧了刀柄,声音凝重:“这是陷阱。”
我却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我知道。但他留下这件袍子,就是信我会来。”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骡子,缓缓走到台阶边缘,用它的头轻轻蹭了蹭我的腿,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手上,像是在做最后一次告别。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这一回,我不求胜,只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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