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几乎一夜没睡。
天蒙蒙亮时，他才睡着了，可梦里全是王玉霞那张写满了失望和鄙夷的脸。
“我看不上你！”
“你配吗？”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地扎进他的心里。
他起床了。
他没有再去看西院那扇紧闭的房门。
他知道，自己搞砸了。
彻底搞砸了。
一夜的反省，让他那颗被荷尔蒙烧得滚烫的脑袋，终于冷却了下来。
他确实太自私了。
无论是对小翠，还是对王玉霞，他都只顾着自己的感受，用一种没心没肺的方式去拒绝。
他以为那是对王玉霞执着的爱。
他错了！
大错特错！
虽然没睡好，但孙大成还是起得很早。
他不能再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左右自己。
他也没打算再去西院跟王玉霞一起吃早餐了。
那个地方，他现在没脸去。
至于解除冥婚的事情，他也不想再提了。
就让这件事先冷一冷吧。
彼此都冷静下来，或许，才能找到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洗了把冷水脸，脑子彻底清醒了。
黄仁贵出钱出力，养着这么多人，自己不能光拿钱不办事，还整天给人家脸色看。
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决定，从今天起，要教黄四郎一些真正实用的东西。
就当是，还黄家的人情。
……
孙大成走出自己的房间时，正好看到黄仁贵打着哈欠从正堂里出来。
“早啊，黄老爷！”
孙大成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主动跟黄仁贵打招呼。
这一声招呼，把黄仁贵吓得一个激灵，瞌睡虫瞬间跑光了。
他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孙大成是吃错药了？
昨天晚上还跟自己横眉竖眼的，怎么睡了一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居然对自己笑？
这笑里，是不是藏着刀？
莫不是要耍什么新的花样？
黄仁贵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滴溜溜地在孙大成身上打转，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
可孙大成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径直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了他身后那个睡眼惺忪的黄四郎身上。
他走过去，很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黄四郎的肩头。
“走，今天我教你打枪！”
黄四郎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黄仁贵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黄仁贵心里嘀咕着，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他觉得眼前的孙大成，陌生得可怕。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躺在床上盘算着，今天必须得去县城一趟，找一找赵县长。
他不能再让孙大成这么无法无天地控制他的家了。这个姓孙的，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昨天晚上那架势，简直是想把他这个爷岳丈连同整个黄家都给吞了。
可现在，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孙大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让黄仁贵这个老狐狸，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再观望一下。
毕竟，如果说孙大成是一头狼，那么，县城里的赵县长，就是一头贪婪的猛虎。
引虎驱狼，搞不好连自己的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要招惹。
孙大成也没料到，自己一个发自内心的态度转变，居然在无形之中，为自己化解了一场潜在的危机。
黄四郎被孙大成揽着肩膀，整个人都懵了。
他激动，又惶恐，一张脸憋得通红。
孙教官……要亲自教我打枪？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可……可这称呼怎么叫啊？
论辈分，孙大成娶了他死去的侄女，那自己就是孙大成的叔叔。
他该叫自己一声叔的。
可现在，人家是教官，是黄家大院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他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孙大成看出了他的窘迫，笑了笑。
“你也叫我教官，辈分的事，就不要提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免令。
黄四郎顿时松了一口气，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他和孙大成之间的那点隔阂与不满，似乎在这一瞬间，也缓和了许多。
他突然觉得，这个孙教官，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哔——！”
尖锐的哨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黄四郎下意识地掏出怀表，开始计时。
院子里，响起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个睡眼惺忪的姑娘，从各个房间里冲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在院子里集合。
不到五分钟。
队伍已经站得整整齐齐。
孙大成看着眼前这支虽然还很稚嫩，但已经初具雏形的队伍，点了点头。
“很不错！你们表现得很好！”
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孙大成，居然夸人了！
姑娘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兴奋。
压抑的气氛，瞬间变得活跃起来。
“今天，训练内容调整一下。”
孙大成背着手，踱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先跑十公里热热身，然后回来进行肢体柔韧性训练，接下来是擒拿格斗，最后……”
孙大成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
“最后，进行射击训练！”
“哇——！”
姑娘们，一下子炸了窝。
终于可以摸枪了！
这是她们从训练第一天起，就日思夜盼的事情。
那黑黝黝的、冰冷的、却能带来无穷力量的东西，对她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人群中的桃花，更是激动得脸颊绯红。
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孙教官，一定是为了自己，才改变的。
孙大成没有理会姑娘们的骚动，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黄四郎。
“四郎，你也跟着她们去跑。实在跑不动的话，就回来给我帮忙，做饭！”
和颜悦色的孙大成，让姑娘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队伍跑出黄家大院，在乡间的小路上，压抑了一路的议论声，终于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收不住了。
“哎，你们说，教官今天是怎么了？跟变了个人似的。”一个叫春杏的姑娘，气喘吁吁地小声说道。
“是啊是啊，居然还夸我们了！我差点以为我耳朵出问题了。”另一个姑娘接话。
“你们傻啊！”一个平时就比较机灵的姑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都想不明白？肯定是为情所困，英雄气短了呗！”
“为情所困？为谁啊？”
“还能为谁？桃花呗！”
这个猜测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队伍中间的桃花。
桃花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那个机灵的姑娘，是汤菊，继续分析道：“你们想啊，昨天，桃花落水，是谁给她救回来的？是教官！我们都亲眼看见了，教官为了救桃花，还给她……那个了……”
汤菊说到关键处，故意卖了个关子。
“哪个了？你快说呀！”蔡梅故意问道。
“就是……就是嘴对嘴地渡气！叫什么……人工呼吸！”
“啊？！”
嘴对嘴？
在这个年代，对于这些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来说，这比直接说他们洞房了还要刺激。
“那不就是亲嘴了吗？”
“天呐！那桃花的名节……”
“名节算什么？那是教官！能被教官亲一下，我……我做梦都想！”一个胆子大的姑娘脱口而出。
“呸！不要脸！”
姑娘们顿时笑闹成一团。
汤菊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继续她的分析。
“所以啊，你们看，教官肯定是觉得对不住桃花，心里有愧，又或者……是动了真情！一个男人，心里装了事，装了人，自然就变得心慈手软了嘛！”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觉得这个解释，简直是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
“我就说嘛，教官看桃花的眼神，一直都不一样！”
“桃花真有福气！”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羡慕的，嫉妒的，全都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桃花的耳朵里。
桃花低着头跑步，脸颊烫得能烙饼。
她的心里，像是被灌满了蜜糖，甜得发腻。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为我做了那么多。
人工呼吸……
那不就是话本里说的，情到深处，难以自禁吗？
他一定是喜欢我的。
不然，他为什么不给别人渡气，偏偏只给我一个人渡？
他今天的温柔，他的夸奖，他宣布要教大家打枪时的笑容，全都是因为我！
桃花越想，心里就越是笃定。
她觉得，自己和孙大成之间，已经有了旁人无法企及的亲密关系。
肌肤之亲。
这两个字，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既羞涩，又兴奋。
她想着，等今天的训练结束了，她一定要找个机会，单独跟孙大成谈一谈。
要把事情，彻底说开。
她甚至开始幻想，当她鼓起勇气向孙大成表白时，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一定会很惊喜，然后，会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自己，对自己许下一生的承诺。
翠花鼓着脸，一言不发，她曾经更是赤裸裸的要跟孙大成私奔，结果……
“不要说了，跑步！”
作为临时队长，翠花喊了一个名正言顺的一句。
……
西院。
王玉霞也醒了。
她同样一夜未眠，眼睛下面带着一圈淡淡的青黑。
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里的煎熬。
她起身，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憔劳的妇人，心里一阵悲凉。
昨晚的羞辱和愤怒，还残留在心头。
可冷静下来之后，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
一个丫鬟走进来，轻声问道：“少夫人，早膳想用些什么？”
王玉霞仿佛是习惯了，张口便吩咐道：“跟厨房说，照旧，做两个人的。”
话一出口，她就愣住了。
丫鬟没敢多问，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王玉霞坐在梳妆台前，久久没有动弹。
她这是怎么了？
明明昨天晚上，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他划清界限，要亲手关上那扇门。
可为什么，身体的习惯，却还是出卖了她？
很快，管家亲自带着下人，将早饭送了过来。
两副碗筷，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四样精致的小菜。
和往常，一模一样。
王玉…霞看着那多出来的一副碗筷，心里五味杂陈。
算了。
她对自己说。
既然饭菜都已经送来了，那就留他一份吧。
就当是……就当是吃最后一顿散伙饭。
吃完这顿饭，从此以后，就真的再无瓜葛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似乎好受了一点。
她没有动筷子，只是静静地坐在桌边，等着。
等着那个熟悉又沉稳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
可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窗外的太阳，从灰蒙蒙，到露出金边，再到彻底升起，将温暖的阳光洒满整个院子。
日上三竿。
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桌上的白粥，已经凉了，上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米皮。
小菜也失去了刚出锅时的鲜亮色泽。
王玉霞的心，也随着这桌饭菜，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他没有来。
他真的，没有来。
昨天那句“再无关系”，他不是在说气话。
他是认真的。
所以，他连一顿早饭，都懒得再来跟自己吃了。
王玉霞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那碗已经冰凉的粥。
指尖传来一片寒意，像是一根针，直接刺进了她的心里。
她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什么呢？
明明是自己把他推开的，不是吗？
现在，他真的走了，自己又在这里患得患失，像个怨妇一样。
真是可笑。
王玉霞缓缓站起身，端起那碗属于孙大成的冷粥，走到门口，毫不犹豫地，将它倒回了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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