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像是要把这死寂的夜空,炸开一道道口子。
声音又脆,又响,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野劲儿。
孙大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心口一跳。
屋子里的那点暖,那点静,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
他回过神,看见王玉霞也抬起了头,望向窗外。
她的脸上,没有惊,只有一种了然。
她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个声音。
然后,孙大成看见她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她从自己那件白色棉袄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圆的,银色的,连着一根细细的链子。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一层柔和的光。
是一块怀表。
孙大成没见过这么精巧的东西。
他只见过军营里长官腕子上戴的西洋手表,粗大,笨重。
而她手里的这个,小巧,雅致,像一件首饰,更像是一个女人的心事,被妥帖地藏在最贴心口的地方。
她打开了怀表的盖子,低头专注地看着。
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小的扇子,在跳跃的火光里,投下淡淡的影子。
她的神情,是孙大成从未见过的。
那么专注,那么认真,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她手心里的那块表。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有了形状,有了声音。
是她怀表里,那细微的,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孙大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怕自己一喘气,就会吹乱了这幅画。
他看着她,心里忽然很安静。
就好像奔波了一整晚,走过了那么多凄苦和算计,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码头。
然后,她笑了。
不是那种礼貌的,疏远的笑。
是发自内心的,像一朵被暖风吹开的花。
“哈!又是一年了!”
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冰块撞在杯壁上,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兴奋。
孙大成愣住了。
他认识她这么久,从未听过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她总是清冷的,沉静的,像一本被翻过很多遍的旧书,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
可现在,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只因为,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了。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像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像被雨水洗过的星星。
她看着他,嘴角扬着,清清楚楚地,对他说:
“新年快乐!”
四个字,轻轻的,柔柔的,像一片羽毛,落在了孙大成的心上。
痒痒的,麻麻的。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了一个动作。
他朝着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只粗糙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一只握过枪,杀过人,也干过农活的手。
他想,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最规矩,也最真诚的表示。
他怕自己说错了话。
他怕自己唐突了她。
他怕吓跑了这只,好不容易才愿意从壳里探出一点点头的,蜗牛。
王玉霞看着他伸出的手,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
她的目光,从他的手,移到他的脸上。
他的表情,很严肃,甚至有些笨拙。
那双总是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只有一种近乎小心的,郑重其事。
她在犹豫。
孙大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了她的犹豫。
他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收回来不是,不收回来,也不是。
屋子里的空气,好像又凝固了。
连火盆里的炭火,都识趣地,停止了噼啪作响。
就在孙大成的手指,开始变得有些僵硬的时候,她动了。
她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一只和他的手,截然不同的手。
白皙,纤细,柔嫩得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那是一只握笔的手,翻书的手。
她的指尖,轻轻地,碰到了他的掌心。
像是一滴冰凉的雪水,滴进了一锅滚烫的油里。
孙大成浑身一震。
他握住了她的手。
软。
好软!
像是握住了一团没有骨头的云。
他不敢用力,却又舍不得放开。
那份柔软,顺着他的掌心,一直传到他的心里,把他心里那些坚硬的,粗糙的东西,都给泡软了。
他只握了那么一下。
很短,很短的一下。
然后,就像怕烫着一样,飞快地松开了。
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轻浮,或者是不尊重。
奇怪。
孙大成在心里问自己。
我为什么总是会去想,她是怎么想的?
以前在战场上,他只想着怎么活下去。
后来在村里,他只想着怎么活得像个人样。
他从来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好像变了。
他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反复思量。
他会因为她高兴而高兴,会因为怕她不高兴而束手束脚。
这种改变,让他觉得陌生,却并不讨厌。
王玉霞似乎很满意孙大成的这份克制。
她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
她低着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怀表,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那块怀表,连着链子,一起递到了孙大成的面前。
“送给你!”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一点平时的清冷,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训练她们,总要看着时间。有个怀表,方便一些。”
她找了一个很实在的理由。
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就当是……你的新年礼物吧。”
孙大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笑容,像是平静的海面上,突然翻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浪花,瞬间就铺满了整张脸。
“哦?”
他接过那块怀表。
表壳是银的,带着些许磨损的痕迹,摸上去,温润,光滑,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
他想开个玩笑。
他想问一句,这算是定情信物吗?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他不敢。
他看着她那双又开始变得有些闪躲的眼睛,知道自己一旦问出口,她立刻就会把这块表收回去,连带着那份刚刚萌生出来的亲近,也一并收走。
他笑了笑,默默地将怀表放进了自己胸口的口袋里,那个位置,正好对着心脏。
然后,他也从自己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子弹壳。
黄铜的颜色,却被他打磨得锃光瓦亮,在火光下,像一块小小的金子。
子弹壳的顶端,被他钻了一个小孔,穿上了一根红色的细绳。
一个很别致的,带着几分煞气的挂坠。
“这是……”
王玉霞有些诧异。
她没想到,他居然也准备了礼物。
“早就做好了!”
孙大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直放在身上,想着,总有个机会能送出去。”
现在,就是那个最好的机会。
他没有要求帮她戴上,只是用那只粗糙的手,托着那个小小的挂坠,递到了她的面前。
“礼尚往来,有来有往。”
他学着她说了一句。
王玉霞看着他手心里的那颗子弹壳。
她能想象出,他是怎样在无数个夜里,一个人,坐在灯下,用锉刀,用砂纸,一点一点,将这件象征着杀戮和死亡的东西,磨成现在这样光滑、精致的模样。
这上面,有他的时间。
有他的心思。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攥了一下。
很暖,很暖。
她伸出手,从他掌心,捏起了那个挂坠。
入手,有些凉,但很快,就被她的体温捂热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强迫自己板起那张已经柔和下来的脸。
“时间不早了!”
她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疏离。
“你……回去睡吧。”
只要那场荒唐的冥婚还没有取消,她名义上,就还是他的丈母娘。
这个分寸,这个距离,她必须把握好。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防线。
孙大成听出了她话里的逐客令。
他没有纠缠,只是点了点头。
“好!”
他转身,走到了门口,手搭在门栓上,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你也早点睡!”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地,将门带上。
寒风,瞬间包裹了他。
可他的胸口,却是滚烫的。
他把手伸进口袋,紧紧地攥着那块怀表。
这东西,很实用。
但更重要的,是她送的。
就像当初,她送他的那双鞋,那件衣裳一样。
都很珍贵。
因为,那里面,有她的心意。
孙大成离开之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王玉霞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那个子弹壳挂坠。
她解开了脖子上原本戴着的一块小小的玉佩,将这根红绳,系了上去。
她没有镜子,只能凭着感觉,将它戴好。
冰凉的金属,贴上她温热的皮肤。
正好垂在锁骨的中间。
那个位置,离心脏很近。
她伸出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抚摸着它。
那光滑的,冰冷的触感,却让她觉得无比心安。
她能感受到,孙大成的情谊。
那份情谊,就像他的人一样,直接,笨拙,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真诚。
可是……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那道无形的枷锁,还是死死地套在她的身上。
她跳不出去。
她熄了灯,脱了外衣,和衣躺在床上。
手,却始终紧紧地握着胸口的那颗子弹壳。
像握着一个滚烫的,又甜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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