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年初一的夜,对柳树湾黄家大院里的几个人来说,注定无眠。
王玉霞的屋子里,门闩落下后,便再也没有一丝声响。她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任由黑暗和寒冷将她吞噬。
灯油早已燃尽,屋里一片漆黑,就像她的心。她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翠花那张苍白却决绝的脸,和那句掷地有声的“我想,嫁给他!”。
她输了。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输给了翠花的直接和惨烈,也输给了自己的犹豫和懦弱。
那个叫“丈母娘”的身份,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曾以为自己可以为了这份所谓的名节,为了不让孙大成为难,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里。
可当翠花将那层血淋淋的现实撕开时,她才发现,心痛和嫉妒是如此真实,如此尖锐,根本无法用意志去压制。
她想,就这样吧。断了念想,就不会再有痛苦。她要重新关上那扇好不容易才松动了一丝的心门,用更厚的锁链,把它牢牢锁死。
孙大成的屋子里,灯火却亮了一夜。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土地都被他踩实了。翠花临走前那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在他最脆弱的地方。
“她有那个勇气吗?”
“她愿意吗?”
他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最大的恐惧。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被戳脊梁骨,他一个烂命一条的逃兵,早就没什么名声可言。可王玉霞不一样,她是在这个浑浊世道里,他见过最干净、最体面的人。
他怎么舍得让她因为自己,而被那些污言秽语玷污?
翠花能如此直接地问出来,说明她跟对王玉霞说什么了,他只知道,天一亮,他必须找到王玉霞,必须跟她解释清楚。哪怕只是解释他给翠花治伤的事,也必须说。他不能让她误会,绝不能。
而此刻的翠花,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伤口一阵阵地抽痛,疼得她额头冒汗。可她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纸上透进来的、雪地反射的微光。她知道,她今晚的险没白冒。她已经成功地在孙大成和王玉霞之间,打下了一根楔子。
她不恨王玉霞,甚至有些同情她。一个读过书的体面女人,被那些规矩和名声束缚着,活得太累了。
但同情归同情,她不会让步。这条命是孙大成救回来的,她不想再把它交还给二狗子那个混蛋,过那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绝望日子。
她要为自己争一次。她摸了摸胸口的伤,那里的疼痛提醒着她,机会,是要靠自己用血和勇气去换的。
天刚蒙蒙亮,鸡还没叫第一声,孙大成已经穿戴整齐,像一尊石像,守在了王玉霞的房门外。
雪后的空气冷得像冰,吸进肺里,激得人一阵哆嗦。他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他想了一夜,想好了开场白,却又觉得每一句都笨拙无比。
终于,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门开了。
王玉霞走了出来。她依旧穿着昨天那件白色的斗篷,帽子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那张脸,比她身上的斗篷还要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更是冷得像院子里的积雪。她看都没看门口的孙大成,径直就要往外走。
“玉霞!”
孙大成急忙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昨天没去成你娘家,今天我送你。路上,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王玉霞终于抬眼看了他,那目光里没有疑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不用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却像一把小锤子,狠狠敲在孙大成的心上。
“我知道你是在救人。”
说完,她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再开口的机会,身子一侧,绕开了他,像躲避什么脏东西一样,快步走上了通往院门的台阶。
孙大成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整个人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她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她说她“知道”,可那语气里的疏离和决绝,比任何质问都要伤人。
他颓然地垂下头,心里一片冰凉。完了,她这是彻底对自己死了心。
可就在这绝望的瞬间,一个念头忽然像电光石火般击中了他。
不对!如果她真的不在乎,她为什么要生气?她为什么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态度?她应该像往常一样,温和而有礼,客气地拒绝,然后平静地离开。
这种冷,这种刻意的躲避,分明就是生了大气!她为什么生气?因为自己碰了别的女人!
她是在吃醋!
这个发现,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冰封的心。
他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原来她是在乎的!她是在乎的!那股子绝望瞬间被狂喜冲得一干二净。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刚才还垂头丧气,现在却只想放声大笑。
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他要追上去,他要告诉她,他心里只有她一个!
孙大成猛地转过身,再也顾不上别的,像一阵风似的朝着院子另一头的马厩飞奔而去,脚步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急切和喜悦。
然而,王玉霞压根就没想过要坐他的马车。她出了黄家大院,并没有朝村口走,而是径直拐向了女队员们住的瓦房。
她推开门时,桃花、杏桃和蔡梅三个姑娘正围着火盆,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昨天的战斗。看到王玉霞进来,三个人立刻站了起来。
“王老师,您怎么不多睡会儿?”杏桃最是活泼,笑着问道。
王玉霞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我想回镇上一趟。你们……能不能赶牛车送我一程?”
三个姑娘都愣住了。去镇上?让她们送?
短暂的错愕之后,一股巨大的兴奋瞬间席卷了她们。这可不是普通的帮忙,这是任务!是护送任务!她们现在是女子自卫队的队员,不再是普通的村姑了!
“当然能!”
杏桃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亮得像星星?
“王老师您放心,我们保证把您安安全全送到!”
蔡梅虽然没说话,但她的小脸也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下意识地就跑回屋里,拿出了自己那支擦得锃亮的三八大盖,因为美式武器又被收了回去。
桃花的心思则更细一些,她看了看王玉霞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老师,您自己去吗?要不要让教官……”
“不用他!”
王玉霞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就你们三个,可以吗?”
“可以!太可以了!”
杏桃一把将自己的步枪挎在肩上,拍着胸脯保证。
“我们三个现在可厉害了!谁敢来找麻烦,保管让他有来无回!”
说干就干。三个姑娘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她们把这当成了第一次正式的出勤,一个个都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
她们仔细地检查着枪支,又往口袋里塞满了子弹,然后挺着胸膛,把步枪斜挎在身上,那股子神气活现的劲儿,仿佛她们护送的不是回娘家的老师,而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很快,一辆破旧的牛车被从棚子里拉了出来。老水牛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对这几个兴奋过度的姑娘投去不解的一瞥。
坐上牛车,王玉霞裹紧了斗篷,缩在车板的一角。而三个姑娘,则像三个威风凛凛的卫兵,一个负责赶车,另外两个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步枪横在膝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牛车“吱呀吱呀”地走得很慢,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痕。但车上的气氛却热烈得像是要烧起来。
“哎,你们看,那有野鸡的脚印!”杏桃指着雪地里一串梅花状的痕迹,兴奋地压低声音?
“要不是赶着送王老师,真想下去给它一枪,晚上咱们就能加餐了!”
“别分心,这是在执行任务。”
蔡梅板着脸,学着孙大成的口气说道,但她那双四处乱瞟的眼睛,却暴露了她同样激动的心情。
她觉得身上这支冰冷的铁家伙,给了她无穷的勇气。路边偶尔有早起的村民看到她们这副架势,都投来又敬又畏的目光,这让她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桃花坐在王玉霞身边,她没有杏桃那么咋呼,也没有蔡梅那么故作严肃。
她只是安静地感受着这一切。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晃眼。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但心里却是火热的。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拿起这支枪开始,就彻底不一样了。她们不再是只能在锅台边转悠,等着嫁人生娃的女人。她们有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别人。比如现在,保护她们尊敬的王老师。
这份兴奋和自豪,让她们一路上说说笑笑,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王玉霞的沉默和忧虑。
王玉霞的心,一直悬着。她估摸着孙大成发现她不在,一定会追来。她不想见他,至少现在不想。她需要时间,需要距离,来冷静地处理自己这团乱麻般的心绪。
牛车慢悠悠地走到一个岔路口,王玉霞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咱们绕道走吧,从那片林子里穿过去。我怕……我怕你们的教官会追来。”
“怕什么呀!”
杏桃大大咧咧地说道。
“他追来不是更好吗?多个人多份力,路上更安全!”
王玉霞闻言,只能苦笑。她要躲的,恰恰就是那份“安全”。
一直沉默的桃花,此刻却开了口。她的目光从王玉霞那张写满愁绪的脸上扫过,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昨天孙大成给翠花治伤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她看得清楚,教官的脸色很凝重,动作也很……亲密的样子。
后来翠花哭着被王老师扶进屋,再后来,她听说翠花又一个人去找了教官。
结合以前翠花跟她说的那些气话,说教官喜欢他的丈母娘,再看看现在王老师这副失魂落魄、拼命躲着教官的样子……
一个念头,清晰地在桃花脑海里形成:王老师这是在退让,她觉得翠花赢了。
想到这里,桃花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有那么一点点不服气,她一个黄花大闺女,难道还比不上翠花那个嫁过人的妇人?但更多的是一种惋惜和不甘。
她打心眼里觉得,只有王老师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教官那样的英雄。他们俩站在一起,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能让翠花给搅和了?
不行,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老师就这么放弃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和学习,桃花早已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干活的闷葫芦了。孙大成教她们的,不只是打枪,还有思考。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王玉霞,认真地说道:“王老师,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多信任一点咱们的教官。”
这句话,让叽叽喳喳的杏桃和一脸严肃的蔡梅都安静了下来,齐齐看向桃花。
桃花没有理会她们的目光,继续直视着王玉霞:“翠花一直有那个心思,您不是不知道。以前,她就跟我说过,想跟咱们的教官私奔呢。您千万不要听她的一面之词,被她给骗了!”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杏桃和蔡梅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她们的确觉得昨天的翠有点奇怪,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王玉霞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愕然地看着桃花,没想到这个平时不多言语的姑娘,心思竟然如此剔透。
桃花见她不语,又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辩驳的逻辑:“再说,现在到处都是积雪,咱们就是绕道,牛车走过去,那么深的车辙印,想藏都藏不住。他要是真想追,一样能追上。咱们躲不掉的。”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阵清晰而急促的马蹄声,从她们身后的远方传来。
“哒、哒、哒、哒……”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寂静的雪原上,敲击着每个人的心。
杏桃和蔡梅兴奋地回过头去张望,嘴里喊着:“是教官!教官追来了!”
桃花也回过头,嘴角却带着一丝了然的微笑。
只有王玉霞,没有回头。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力地叹了一口气。那马蹄声,像命运的鼓点,终究还是追上了她。
躲不掉,也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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