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或者说,是一夜无眠。
王玉霞在窗边站了多久,翠花她们就陪着她坐了多久。谁都没有睡意,那间小小的客房里,空气像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翠花那个残酷的问题,像一根毒刺,扎进了王玉霞心里,然后慢慢地,在漫长的黑夜里,化成了一面镜子。
她被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自己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情感。
她对孙大成,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分?
是东家对伙计的倚重?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是她这个名义上的丈母娘,对那个冥婚女婿的责任?
都不是。
当胡文迁那双充满占有欲的眼睛盯着她时,当他说出“叫我胡大哥”时,她感到的恶心和屈辱,是生理性的。
而当她想到,如果用自己去交换孙大成的平安,她感到的,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但在这疼痛之下,竟然还有一丝她不愿承认的、悲壮的决绝。
她这才真切地体会到,她对孙大成的情谊,早已越过了所有世俗的界限。
那不是丈母娘对女婿,而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情谊。是看到他沉默时,想知道他心事的牵挂;是看到他受伤时,恨不得替他疼的焦急;是想到他可能死去时,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下来的恐惧。
这份感情,她藏得太深,连自己都骗了过去。直到此刻,被逼到悬崖绝壁,她才看清自己的心。
为了救他,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身段,去对那个魔鬼虚与委蛇。
这很难,比让她去死还难。可一想到孙大成那张沉默而坚毅的脸,她觉得,再难也得忍。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变成灰白,再由灰白染上一层鱼肚般的亮色。新的一天来了,对王玉霞来说,却是她人生中最黑暗一天的开始。
第二天一早,旅馆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胡文迁果然信守承诺,派了两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停在门口。
他本人亲自来了,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昨天那个在客厅里挥舞皮鞭的恶魔只是姑娘们的一场噩梦。
他打开后面一辆车的车门,彬彬有礼地对王玉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小姐,请上车吧。”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想跟王玉霞单独坐一辆车。
王玉霞还没动,翠花和桃花已经抢先一步。
“玉霞姐,我们跟你坐一辆车,挤一挤暖和。”
翠花不由分说,拉着王玉霞的胳膊就往车里钻。桃花也紧跟着,一屁股坐了进去。三个人在后座挤得满满当当。
胡文迁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这两个丫头,真是不识时务。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为了他看上的女人,这点小小的扫兴,他还是能忍下的。他自己坐进了副驾驶座,对司机吩咐道:“开车。”
车队缓缓驶出县城,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车厢里,没人说话。
胡文迁从后视镜里看着王玉霞,她的脸被晨光映照着,显得愈发清丽,也愈发苍白。
那股宁静又倔强的味道,让他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痒痒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她拥入怀中。
第一站,是杨柳镇。
两辆黑色轿车开进镇子,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当车子在王郎中家门口停下时,周围的邻居都探出了脑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王郎中听到动静,从药铺里跑出来,一看这阵仗,吓得腿肚子都软了。他以为是女儿她们闯了更大的祸,保密局找上门来抄家了。
“爹!”
王玉霞下了车,低低地叫了一声。
王郎中看着女儿虽然憔悴但安然无恙,又看到胡文迁亲自下车,脸上还带着笑,他彻底懵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自己的女儿,真有这么大本事,不但从虎口里脱身,还让保密局的大官亲自给送回来了?
“王老先生,不必惊慌!”
胡文迁走上前,态度很是谦和。
“令爱和她的几位姐妹只是配合我们调查一些事情,如今误会解除了,我特地送她们回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郎中晕晕乎乎地把胡文迁请进了里屋。翠花她们则被留在了外面,一个个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里屋的门一关上,胡文迁就开门见山了。
“王老先生,实不相瞒,我今天来,除了送玉霞小姐回来,还有一件事。”
他顿了顿,观察着王郎中的表情,“我想娶玉霞小姐为妻。”
“啥?”
王郎中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掏了掏,不敢相信地看着胡文迁。
眼前这个人,可是县里说一不二的大官,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他……他怎么会看上自己那个守寡多年的女儿?
胡文迁将王郎中的震惊看在眼里,心里更有底了。
他继续加码:“老先生,我知道玉霞小姐是寡妇之身,但在我眼里,她比任何人都纯洁高贵。我胡文迁虽然不敢说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保证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受人尊敬,是绝对能做到的。”
王郎中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他不是傻子,他立刻就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如果女儿嫁给了胡文迁,那他就是保密局站长的老丈人!这可是天大的靠山!更重要的是,胡文迁所说的十万大洋……如果成了亲家,这笔钱是不是就不用付了?还有外孙女婿孙大成,是不是也能顺理成章地放出来了?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大得能把他砸晕过去。
“这……这……”
王郎中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他看着胡文迁,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狂喜,“胡长官,您……您说的是真的?您不嫌弃我们是乡下人?不嫌弃玉霞她……”
“我心意已决!”
胡文迁微笑着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啊!”王郎中一拍大腿,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这是玉霞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满意!我一百个满意!”
看见王郎中这副表情,胡文迁知道,这第一关是稳稳地过了。
王郎中高兴之余,脑子总算还保留了一丝清明。
他搓着手,有些为难地说:“胡长官,有句话我得跟您说清楚。玉霞虽然是我女儿,但她当初是嫁到了柳树湾的黄家,是黄仁贵黄老爷的儿媳妇。按照规矩,她的婚事,还得黄老爷点头才行。”
“这是自然!”
胡文迁对此毫不意外,甚至很满意王郎中的识趣。他要的就是名正言顺,把所有程序都走通,让王玉霞无话可说。
“那我们现在就去柳树湾,拜会一下黄老爷。”
车队再次启动,朝着柳树湾的方向驶去。王玉霞坐在车里,看着父亲刚才那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把自己卖了。
到了柳树湾黄家大院,胡文迁让姑娘们散去,自己则径直走向黄仁贵住的正房。
黄仁贵正在院子里喝茶,看见两辆从未见过的气派轿车停在门口,下来一群穿着黑衣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朝自己走来,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当看到是胡文迁,并说明来意后,黄仁贵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同意!我举双手双脚同意!”
黄仁贵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尖利,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他能跟保密局的人攀上关系!他黄仁贵,要跟保密局的站长成亲家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近几个月来所有的憋屈和阴霾。
他仿佛已经看到,整个柳树湾,不,整个杨柳镇,甚至整个县城的人,都对自己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场景。
孙大成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逃兵,一个卖力气的穷鬼!就算他能打,他能打得过保密局的枪吗?
一个恶毒的念头,像毒蛇一样从黄仁贵的心底钻了出来。他眼珠一转,凑到胡文迁身边,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副既神秘又惋惜的表情。
“胡长官,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黄老爷但说无妨。”
“我跟你说,”
黄仁贵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挑拨的意味。
“我那个儿媳妇王玉霞,跟她的女婿,就是那个跟俺孙女冥婚的孙大成,他们俩……好像有点不清不楚的。您也知道,一个寡妇,一个壮劳力,整天在同一个院子里,这风言风语的……所以,您看……”
他想借胡文迁的刀,杀了孙大成!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兴奋得发抖。只要孙大成一死,女子护院队就群龙无首,那些丫头片子还不是得乖乖听他黄仁贵的?
他再也不用看孙大成的脸色,再也不用在这个名义上的“孙姑爷”面前低声下气了。
这几个月,他憋坏了!他堂堂黄家老爷,居然要在一个下人面前装孙子,这口气他早就咽不下去了!
胡文迁听了这话,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这老东西,算盘打得真精,还想借刀杀人。
不过,这倒也正合他意。虽然他不觉得孙大成能构成什么威胁,但能除掉一个潜在的情敌,总归是好事。
他脸上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拍了拍黄仁贵的肩膀:“多谢黄老爷提醒。这件事您放心,孙大成这个案子,我很快就会联系军法处。他们会把他带走,可能会送到前线去充军。到时候是死是活就不好说了,起码,暂时是回不来了!”
送到前线,跟直接杀了也没什么区别。
黄仁贵心里乐开了花,脸上那副得意的神情几乎掩饰不住。他仿佛已经看到孙大成血溅沙场的惨状,仿佛已经重新夺回了黄家大院的绝对控制权。
他挺直了腰杆,感觉这几个月被孙大成压弯的脊梁骨,终于又直了起来。他才是这里的老爷!
“好好好!胡长官办事,我放心!我一百个放心!”
黄仁贵连连点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得意忘形之余,他又想起了王玉霞的脾气,连忙补充道:“不过,胡长官,我这里是没问题了,但您……要不要再征询一下王玉霞本人的意见?您别看她平时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可她那个人,是外柔内刚。真把她逼急了,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他这是在卖好,也是在推卸责任。万一王玉霞宁死不从,闹出什么事来,也怪不到他黄仁贵的头上。
“多谢黄老爷关心。”
胡文迁自信地笑了笑。
“好!我这就去跟她说!”
他已经搞定了她的父亲和她的公公,这两个在世俗礼法上最有发言权的男人。
在他看来,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他握着孙大成的命,这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胡文迁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迈着稳健而自信的步伐,穿过院子,朝着西院走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胜券在握的猎人,已经扫清了所有的外围障碍,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去收取他最心爱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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