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哥哥孙大来,孙大成在江边站成了石头。浓雾像棉絮一样裹住了江面,也裹住了他。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转身朝柳树湾的方向走去。他走了一天一夜,把哥哥送出几十里地,又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家。
推开院门,王玉霞正在院子里,看到他进来,连忙迎了上去?
“你回来了!”
她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只是满身风霜,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回来了。”
孙大成应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热毛巾,胡乱擦了把脸。
“昨天,山上来人了。”王玉霞一边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低声说。
“就是那个林曼依!”
孙大成擦脸的手顿住了。林曼依。
“她说什么了?”
“她问你去哪了,我说不知道。她很急,说是什么革命到了关键时刻,需要你。”
王玉霞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她看我的眼神……我不喜欢。”
孙大成心里明白了。他把毛巾扔进盆里,水花溅了出来。
“我出去一趟。”
他没去找别人,直接奔了翠花家。翠花家院门开着,她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服。她丈夫二狗子不在家。
自从孙大成训练的女子护院队解散后,翠花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
但村里人都知道,她跟山上的游击队有联系,是交通员。孙大成自己也清楚,正因为清楚,他才一直有意无意地跟她保持着距离,怕连累她。
“教官!”
翠花看到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是藏不住的焦急。
“林政委来过了?”
孙大成开门见山。
“来了!”
翠花把手里的针线活往旁边一扔,急急地说道。
“教官,天门山战事吃紧!李团长的部队几次强攻都打不下来,伤亡很大。林政委想了个法子,从背后的悬崖攀岩上去,偷袭敌人的指挥部。她说,这事只有你能干!”
孙大成的心猛地一跳。攀岩,偷袭指挥部。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好!我这就去!”
他没有半句废话,转身就要走。
“教官!”翠花喊住他,“你……你小心!”
孙大成头也没回,只是抬手挥了挥,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他来不及休息,也来不及跟王玉霞多说一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到天门山。他欠林曼依一个人情,也欠天门山那帮兄弟一个交代。
他抄着山间小路,一路飞奔。天门山那熟悉的轮廓越来越近,他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太安静了。
按理说,这样的大战,枪炮声几十里外都能听见。可现在,除了风声和鸟叫,什么都没有。离天门山越近,就越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在山下的林子里遇到了一队穿着解放军军装的哨兵。
“站住!什么人?”
“我叫孙大成,是林曼依政委让我来的。”
哨兵打量了他几眼,放松了警惕。“原来你就是孙大成。不用去了,仗打完了。”
“打完了?”
孙大成一愣。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
哨兵说。
“计划改了。咱们百万雄师,从下游几十里外的一个新渡口过去了,根本没从这儿打。天门山上那伙国民党,现在就是瓮里头的鳖,被咱们团团围住,跑不了了。
上头说,先不管他们,等解放了南京,再回来收拾这帮小鱼小虾。”
孙大成站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他拼了命地赶来,却扑了个空。
他身上,从此就背上了两个洗不清的污点。第一,是当初从天门山擅自出走,算“叛逃革命”。第二,是这次天门山战役,他“袖手旁观”。
没人知道他去送哥哥了,更没人知道他其实来晚了。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在关键时刻不见踪影的逃兵。
孙大成没再多问,默默地转过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1949年4月,渡江战役全面打响。国民党苦心经营、吹嘘为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几天之内就土崩瓦解。
全国解放的号角,响彻云霄。
转眼到了1950年,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也来到了柳树湾。
村头的大槐树下,搭起了一个台子,全村老少都聚在下面。地主黄仁贵,如今也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老老实实地站在人群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非常配合。工作队还没进村,他就主动找到了工作队,表示愿意将名下所有的土地都交出来,分给农民。
他只求能留下黄家大院,给他和家人一个安身之所。
工作队同意了。但黄仁贵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么大的院子,太扎眼,迟早留不住。他已经盘算好了,找个机会,把藏在老屋夹墙里的大洋和金条转移出去,然后就把这大院子“捐”给村里,做村委会的办公点。
他知道,这事瞒不过孙大成的眼睛,但他赌孙大成不会举报他。
台子上,新上任的柳树湾村第一任村支书,桃花的父亲尹其怀,正拿着个铁皮喇叭,满面红光地宣布着分地的方案。
“……孙大成,王玉霞,合为一户,分得水田三亩,旱地两亩,另划拨村东头三间瓦房一处!”
尹其怀的声音洪亮。话音一落,人群里嗡嗡地议论起来。
孙大成和王玉霞分到了一家,这等于官方承认了他们的关系,他那个荒唐的冥婚,也算彻底作废了。
孙大成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远处那三间青瓦白墙的房子,心里一阵滚烫。本来就是自己的家,还是分给了自己。
这一切,他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帮他。
全国解放后,林曼依成了皖南县的县委书记,文志远当了杨柳镇的镇长。翠花因为有地下工作的经历,又是有丈夫的人,不好参军,便被文志远要了去,当了镇政府的副手。
正是尹其怀、文志远和翠花三个人,在划分成分和分田到户的会议上,据理力争,才有了今天这个结果。
他们把王玉霞的地主成分抹去,直接算作了孙大成的家属,划到了他的户头上。
文志远一直觉得亏欠了孙大成。在他心里,孙大成从来没有背叛革命,相反,他救林政委,都是为革命立下了无人知晓的大功。
所以,他上任镇长的第一天,处理完镇上的公务,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柳树湾,直奔孙大成的新家。
院门虚掩着,屋里没人。文志远正要喊,隔壁院子里探出个脑袋,是翠花的丈夫二狗子。
“文镇长!您找大成啊?他跟玉霞下地去了!”
二狗子一脸谄媚的笑。他现在可不敢像以前那样混不吝了,自己老婆是镇上的干部,他要是再惹是生非,那就是给老婆脸上抹黑。
“是啊!人民当家做主了嘛!有了自己的地,大家再也不是给地主扛活的佃农了,干劲足着呢!”
二狗子兴奋地说。
文志远点点头,问清了孙大成家田地的位置,道了声谢,便顺着田埂找了过去。
初夏的田野,一片新绿。微风吹过,禾苗像波浪一样起伏。远远的,文志远就看到了两个人影。
他放慢了脚步,然后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在自家那块水田里,孙大成正教王玉霞怎么插秧。
王玉霞,那个曾经地主家的少奶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此刻把崭新的蓝布裤腿高高卷起,卷到了大腿根。
她赤着脚,小心翼翼地站在田埂上,看着下面没过脚踝的泥水,一脸的犹豫和害怕。那两条雪白的小腿,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孙大成站在水田里,身上沾满了泥点。他没有不耐烦,只是朝她伸出手,脸上带着文志远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下来,没事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稳,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有……有蚂蝗吗?”
王玉霞怯生生地问,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没有,我刚才都看过了,水里不会有蚂蝗的。”
孙大成牵住她的手,轻轻一拉。
王玉霞惊呼一声,闭着眼睛,一脚踩进了水田里。温热的泥浆瞬间包裹住她白嫩的脚掌,那种陌生的触感让她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抓紧了孙大成的手。
孙大成的大手,粗糙,有力,稳稳地托着她。他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让她站稳。
“你看,不就是踩在泥里吗?没什么好怕的。”
他拿起一把秧苗,递到她手里,“学着我的样子,弯下腰,把根插进泥里就行。”
王玉霞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弯下腰,雪白的脸颊几乎要贴到水面。她费了半天劲,才把一棵秧苗歪歪扭扭地插进泥里。她抬起头,脸上又是泥又是汗,却笑得像个孩子。
孙大成也笑了,他抬起沾着泥水的手,想去帮她擦脸,举到一半又停住,最后只是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
文志远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睛有些发酸。
他想起了天门山上,那个为了一个女人,决绝地转身下山的背影。他想起了县委书记林曼依提起孙大成时,那失望又复杂的眼神。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或许,这就是孙大成选择的“道”。没有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没有惊天动地的革命功勋,只有眼前这一方水田,一个爱人,和一份脚踏实地的安宁。
文志远没有再上前去打扰他们。他悄悄地坐在了田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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