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覆盖住王家峪。
家家户户亮起的灯光，不再是记忆中昏黄摇曳的油灯，而是一种稳定而柔和的光晕，透过玻璃窗映在院子里，将角落的阴影切割得明明灭灭。叶辰坐在东厢房的桌前，看着桌上那盏“灯”——一个玻璃罩着的白色灯管，通上电便发出光亮，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这已是他在王家峪待的第三天。
小李每天都会来一趟，询问他是否记起了什么，得到的总是否定的答案。派出所那边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似乎“叶辰”这个名字，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除了短暂的涟漪，再无踪迹。
村民们的好奇渐渐淡了，偶尔在路上遇见，会笑着跟他打招呼，问他身体好些没有。王大爷老两口待他更是和善，每日三餐从不亏待，老太太还把他换下来的旧长袍拿去洗了，晾在院子里，那洗不掉的陈旧污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叶辰没有闲着。他跟着王大爷去地里帮忙，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农具——带着铁齿的犁，不用牛拉，而是接在一个小型的“铁盒子”后面，一开动便突突作响，翻地的速度比人力快了十倍不止。他也跟着去村口的井边打水，那口井没有辘轳，只需按下一个按钮，清澈的水便会顺着管子流出来，方便得让他咋舌。
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时代的一切信息。从村民的闲聊中，他知道了这个国家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王朝更迭的时代；知道了有一种叫“电视”的东西，能在一个方盒子里看到千里之外的人和事；知道了有一种叫“钱”的纸，能换来所有需要的东西，而不是他熟悉的金银铜钱。
这天傍晚，王大爷的孙子王小虎放学回来，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一进门就嚷嚷着要看动画片。
“小虎，作业写了吗？”王大爷呵斥道。
“写完啦！”王小虎献宝似的把作业本递过去，然后眼睛一亮，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叶辰，“叶叔叔，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方块，跟之前那些人用的“电话”很像，但更轻薄些。王小虎熟练地在上面划了几下，方块上突然亮起一道光，出现了五彩斑斓的画面，还有欢快的音乐声。
“这是我妈的旧手机，我下载了好多古装剧，你不是穿古装吗？肯定喜欢看！”王小虎把手机递到叶辰面前。
叶辰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屏幕上，画面里的人穿着与他相似的长袍，正在庭院里舞剑，招式凌厉，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表演感。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屏幕，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微动。
“这叫……手机？”他问道。
“是啊！”王小虎得意地介绍，“能打电话，能看视频，还能上网呢！上网就是……嗯，就是能看到全世界的东西！”
叶辰看着屏幕上不断变换的画面，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个小小的方块，竟能容纳如此多的影像和声音，甚至能连接“全世界”？这等造物，简直超乎想象。
“这些人……在演什么？”他指着屏幕上的古装剧问道。
“演古代的故事啊！”王小虎说，“有皇帝，有侠客，还有打仗的呢！叶叔叔，你是不是从古代来的？跟他们一样？”
孩子的童言无忌，却戳中了叶辰心中最隐秘的角落。他看着王小虎好奇的眼睛，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王大爷拿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走了过来，盒子上有根线连着一个白色的小喇叭。他按了一下按钮，里面突然传出一个清晰的女声：“……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晴转多云，气温18到28摄氏度，适合户外活动……”
“这是收音机，能听新闻，听天气预报。”王大爷解释道，“明天要去镇上赶集，听着说天气好。”
“赶集？”叶辰抓住了这个熟悉的词汇。
“是啊，镇上每月逢五逢十有集，能买东西，也能卖东西。”王大爷说，“正好带你去镇上转转，让你也见见世面。顺便……看看能不能给你买点合身的衣裳，再去派出所问问情况。”
叶辰点了点头，心中生出一丝期待。他想去看看比王家峪更大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王大爷推着一辆半旧的三轮车，带着叶辰往镇上赶。土路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路边不时有飞快的铁盒子驶过，发出呼啸的风声。叶辰坐在三轮车后座，看着两旁飞速倒退的树木和田野，感受着风拂过脸颊的凉意，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镇上。
与王家峪的宁静不同，镇上喧闹非凡。街道两旁摆满了摊位，卖蔬菜水果的，卖衣服鞋帽的，还有炸着油香的小吃摊，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大多穿着他已渐渐熟悉的服饰，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鲜艳、发型奇特的年轻人，引来旁人的侧目。
叶辰的目光被眼前的一切牢牢吸引。他看到有人拿着手机对着摊位拍照，看到路边的柱子上挂着巨大的屏幕，上面播放着色彩鲜艳的广告，看到一个孩子拿着一个会自己跑的玩具车，追得不亦乐乎。
这是一个充满活力，却又让他感到陌生的世界。
王大爷带着他先去了派出所。接待他们的还是小李，他查了查电脑，摇了摇头：“还是没消息。全国叫叶辰的不少，但没有符合你情况的失踪人口。”他顿了顿，看着叶辰，“要不，先给你办个临时身份证明？不然出门也不方便。”
叶辰对此一窍不通，全听王大爷安排。
从派出所出来，王大爷带着他先去理了发，接着去买衣服。服装店的老板是个精明的中年妇女，看到叶辰高挑的身材，热情地推荐着各种款式的t恤和裤子。叶辰试穿时，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陌生服饰的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这真的是他吗？那个曾纵横沙场、历经千年的叶辰？
买完衣服，王大爷又带着他去吃了一碗“牛肉面”。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铺满了牛肉和香菜，汤汁浓郁，味道辛辣，是叶辰从未尝过的滋味。
就在他低头吃面时，邻桌的两个年轻人正在聊天，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最近青山市不太平，好几个人晚上走路，被什么东西咬了，送去医院都没救活。”
“真的假的？不会是有野兽下山了吧？”
“不像啊，伤口看着怪吓人的，不像是野兽咬的。有人说是……不干净的东西。”
“呸呸呸，别瞎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那些！”
叶辰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被不明东西咬伤？
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看似平和繁华的现代社会，似乎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阴影。
而他，一个来自过去的“异类”，是否会在这片阴影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痕迹？
吃完面，王大爷还要去买些农具，让叶辰在路边等着。叶辰站在街角，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感受着这个时代的脉搏。阳光穿过高楼的缝隙落在他身上，温暖而真实。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一个街角的算命摊吸引了。摊主是个瞎眼的老道士，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面前摆着一个签筒。一个年轻人正在抽签，老道士用沙哑的声音解着签，嘴里说着一些“五行”、“命理”之类的词汇。
叶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这些词汇，他很熟悉。
那老道士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虽然眼盲，头却微微转向他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位先生，面生得很啊。是想算一卦，还是想问路？”
叶辰看着老道士浑浊的眼睛，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或许，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能看透他来历的，不是那些铁盒子和方块，而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瞎眼老道？
他顿了顿，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道长，我想问问……时间。”
老道士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时间如流水，逝者如斯夫。先生想问的，是过去，还是未来？”
“过去已忘，未来未知。”叶辰道，“我只想知道，我沉睡了多久。”
老道士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红尘万丈，岁月千年。先生既已醒来，又何必执着于沉睡的光阴？”
叶辰的瞳孔猛地一缩。
千年？！
他果然睡了整整一千年？！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老道士突然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他的身上：“先生身上，有旧时代的气息，也有……不属于这世间的戾气。此地不宜久留，青山市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
说完，老道士不再理他，对着那抽签的年轻人道：“这位施主，你的签……”
叶辰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老道士的话像一颗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
千年岁月，弹指而过。
而这个看似平静的青山市，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抬头望向青山市的方向，那里高楼林立，烟雾缭绕，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地待在王家峪了。他必须去青山市，去寻找答案，去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千年之后的世界。
无论那里有什么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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