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混着鱼腥味,像一条又冷又湿的裹尸布,缠绕着每一个从乌篷船上下来的人。
天色将明未明,码头上早起的苦力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谢云亭、赵阿炳和阿篾三人混在人群中,面色各异地回到了新茗记的后院。
赵阿炳的魂好像还丢在江心,整个人失魂落魄,脚步虚浮,一进柴房就瘫坐在草堆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墙角的一只破碗。
阿篾倒是精神,小声对谢云亭嘀咕:“云三哥,别看炳叔现在这样,以前他可是谢家茗铺的大库管,威风着呢!听人说,就是他亲手指认谢老板藏了烟土……唉,也不知是真是假。”
少年人的话语天真而残忍,像一根针,扎在谢云亭心上,也扎在不远处的赵阿炳身上。
赵阿炳的身子猛地一颤,将头埋得更深了。
谢云亭拍了拍阿篾的肩膀,示意他别再说了。
他走到赵阿炳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却不带丝毫温度:“昨夜江上的茶灰,就是当年陷害我父亲的‘烟土’,对吗?”
赵阿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与哀求,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像一条被扼住喉咙的鱼,只能绝望地挣扎。
“你不用回答。”谢云亭的目光冷得像冰,“程鹤年心虚了,他在销毁所有物证。但是,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
他不再逼问,转身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他知道,赵阿炳这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再用力,只会断掉。
要让他开口,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彻底击垮他心理防线的契机。
正午时分,日头毒辣,后院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
一个伙计火急火燎地冲进后院,对着柴房的方向大喊:“赵阿炳!赵阿炳你个瘟货死哪儿去了!你婆娘托人来传话,说你家虎子不行了!”
“轰”的一声,赵阿炳脑子里仿佛炸开一个响雷。
他像疯了一样从柴房里冲出来,抓住那伙计的衣领,双眼赤红:“你说什么?虎子怎么了?!”
“说是早上还好好的,突然就发起高烧,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镇上的郎中看了都直摇头!”伙计不耐烦地甩开他,“孙二娘的药铺也去了,说是急惊风,开了药也不管用!让你赶紧回去准备后事!”
“虎子……我的虎子……”赵阿炳腿一软,瘫倒在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
他拼命地用拳头捶打着滚烫的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新茗记的伙计们围在周围,指指点点,有同情的,但更多的是麻木和看热闹。
在这乱世,一条人命,尤其是穷人的命,轻如草芥。
谢云亭的心猛地一紧。
虎子,赵阿炳唯一的儿子,今年才五岁。
他想起了当年父亲的话:“茶有茶性,人有人性。再坏的人,心底也总有一块软肉。”赵阿炳的软肉,就是他的儿子。
没有丝毫犹豫,谢云亭扔下手中的活计,一把将赵阿炳从地上拽起来:“哭有什么用!带我过去!”
赵阿炳愣愣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不解。
“我以前在茶馆学徒,跟过一位懂药理的老师傅,或许有办法!”谢云亭不容他分说,半拖半拽地拉着他冲出后院。
阿篾见状,也机灵地跟了上来。
赵阿炳的家在县城边上的贫民棚户区,一间破败的土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一股令人心焦的酸腐气。
屋内,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正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孩子双目紧闭,面色青紫,小小的身子还在一阵阵地抽搐。
旁边站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身穿素色旗袍,眉宇间满是忧虑和无奈,正是黟县有名的“活菩萨”,仁心堂药铺的老板娘,孙二娘。
“孙老板,求求你,再想想办法……”赵阿炳跪爬到她脚边,磕头如捣蒜。
孙二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阿炳,不是我不想救。虎子这病来得太凶,高热不退,惊风入脑,药石难医……我已经尽力了。”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之际,谢云亭的声音冷静地响起:“让我看看。”
他上前一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孙二娘有些诧异地打量着这个面孔陌生的年轻人,他身上那股与苦力身份格格不入的沉稳气质让她感到一丝好奇。
谢云亭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孩子身边蹲下。
他伸出手指,轻轻探了探虎子滚烫的额头。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脑海中的虚幻古书“哗啦”一声翻开新的一页,原本鉴定茶叶的界面,竟发生了变化!
一道淡蓝色的光幕在虎子小小的身体上扫过,一行行数据流飞速闪现:
「扫描目标:人类幼童(虎子)」
「生命体征:危急」
「体表温度:41.2c(极度危险)」
「症状分析:急性高热惊厥,风邪入体,痰热壅盛。」
「系统数据库交叉比对中……《本草纲目》、《茶经》、《神农百草经》……」
「优化方案生成:物理降温为首要。常规药物已失效,可尝试‘茶疗外敷法’。」
「配方:三年以上陈年白茶(寿眉或白牡丹),研磨成粉,以冷泉水调和成糊状,敷于额头、颈后、腋下、腹股沟等大脉络处。白茶性寒凉,可清热解毒,退热祛邪。」
金手指的功能,竟然进化了!
从单纯的“鉴定”,升级到了“分析与优化”!
谢云亭心中剧震,但脸上不动声色。
他猛地站起身,对孙二娘道:“孙老板,你药铺里可有三年以上的陈年白茶?”
孙二娘一愣:“白茶?有倒是有,但那是用来喝的,如何能治这要命的急惊风?”
“救人如救火,来不及解释了!”谢云亭的语气不容置疑,“还请孙老板速速取来!另外,再取一盆干净的井水,越凉越好!”
他的眼神锐利而坚定,自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孙二-娘看着他,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孩子,银牙一咬:“好!我信你一次!”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片刻之后,白茶和凉水取到。
谢云亭当即将干枯的茶叶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用瓶底飞快地碾成细末,兑上井水调成墨绿色的茶糊。
“把他衣服解开!”谢云亭吩咐道。
赵阿炳夫妇俩早已六神无主,闻言立刻照做。
谢云亭用手指蘸着冰凉的茶糊,精准而迅速地点在虎子额头的神庭穴、颈后的大椎穴,又涂抹在腋下和腿根。
冰凉的茶糊接触到滚烫的皮肤,虎子原本抽搐不止的身体猛地一颤,竟奇迹般地缓和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个孩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炷香,两炷香……虎子脸上的青紫色渐渐褪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起来。
谢云亭再次伸手一探,孩子额头的温度,已经降下去了大半!
“退了……烧退了!”赵阿炳的妻子最先反应过来,喜极而泣。
赵阿炳“噗通”一声,对着谢云亭重重地跪了下去,这个在码头和江心都强忍着恐惧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额头砸在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恩人!您是我赵阿炳一家的大恩人啊!”
谢云亭扶起他,看着他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感激与愧疚的脸,缓缓说道:“我救虎子,不是为了让你给我磕头。我只要你一句实话。”
赵阿炳浑身一震,抬起头,迎上谢云亭深不见底的目光。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夕阳西下,余晖将破败的土屋染上一层凄凉的金色。
赵阿炳将妻儿安顿好,领着谢云亭,沉默地回到了新茗记的后院。
他没有走向柴房,而是走到了后院最深处,一个早已废弃、结满了蜘蛛网的旧式焙茶房。
焙茶房里,一座用砖石和黄泥砌成的老式焙炉,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卧在角落。
炉身早已熄火多年,砖缝里积满了黑色的烟灰和尘土。
“当家的出事后,程鹤年第一时间就烧了真正的账册。”赵阿炳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他不知道,我留了一手。”
他走到焙炉前,用颤抖的手,拂去炉壁上一层厚厚的灰尘,露出下面斑驳的砖块。
“我跟了老东家二十年,他教我管库,更教我识茶。他说,每一批茶,从采摘到烘焙,都有它自己的‘命数’,就像人的生辰八字。”
赵阿炳的手指,开始在那些看似毫无规律的砖块上移动。
“这口焙炉,是我亲手监造的。每一块砖的位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点在一块颜色稍深的砖上,“这是横向第七块,代表民国二十五年七月。这块砖上有三道浅浅的划痕,代表当月第三批入库的伪茶。这道划痕的长度,是两寸三分,代表这批货有两百三十斤。砖缝里这撮揉碎的干草,代表这批货送往了汉口的‘德昌’洋行……”
谢云亭的呼吸陡然停滞。
这哪里是一座焙炉!
这分明是一本用砖石、划痕、甚至不起眼的杂草写成的,独一无二的立体账本!
一本只有赵阿炳才能解读的——哑账本!
它记录了程鹤年与洋行勾结,制造和贩卖伪劣茶叶的全部罪证!
每一笔肮脏的交易,每一箱害人的茶叶,都被这口沉默的焙炉,一笔一划地铭刻了下来。
“程鹤年心狠手辣,我怕他杀人灭口,所以才……才在他威逼利诱下,做了伪证……”赵阿炳泣不成声,“我本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但您救了虎子,就是救了我全家的命!这条烂命,这条罪命,今天就交给少爷您了!只求您……只求您事成之后,能给虎子一条活路!”
说罢,他再次跪倒,重重叩首。
谢云亭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看着眼前这座沉默的焙炉,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也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希望。
实业不仅能救国,更能救人,救心。
今日,他用一片茶叶救回了一条性命,换来了这本通往真相的“哑账本”。
他日,他要用这本账册,将那些蛀蚀国家根基的硕鼠,一个个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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