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是汉口茶帮分会发来的,字迹潦草,语气惊惶,仅有寥寥数语,却如晴天霹雳:“基金首笔拨款两万银元失踪,疑遭内部截留!汉口人心浮动,危在旦夕!”
阿篾将电报递给谢云亭时,指尖都有些发凉。
两万银元,这几乎是基金启动资金的三分之一,更是云记押上全部信誉的第一笔公开善款,本该用于抚恤汉口码头因假券而破产的数十户茶工家庭。
如今,钱没了。
这封电报就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信用共保基金”这块刚刚竖起的金字招牌上。
“老板,汉口那边已经炸了锅,说我们上海这边监守自盗,拿他们的血汗钱做戏!”阿篾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我这就去发电报,让他们把账目明细发过来,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对!”
谢云亭却异常平静,他没有去看那封电报,目光反而落在了刚刚从银行送来的云记账户流水单上。
他的手指顺着一长串数字缓缓下滑,最终停在了一笔不起眼的支出记录上。
“不用问了,”他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钱,是从我们云记的账上划走的。”
阿篾猛地一怔,不敢置信地凑过去。
果然,就在三天前,基金宣布成立的当天下午,一笔整数两万银元,从云记在通商银行的对公账户,转入了一家名为“恒源记”的商贸公司。
“恒源记?”阿篾眉头紧锁,在脑中飞速搜索着这个名字,“没听说过,是哪家新开的字号?”
“不是新字号,是空壳。”谢云亭的指尖在“恒源记”三个字上轻轻敲了敲,仿佛在敲击一块空洞的木头,“范会计查过了,这家公司上个月才在法租界注册,没有店面,没有伙计,唯一的法人……是咱们清心茶舍的账房,周伯。”
周伯?
那个在谢家茗铺做了二十年账,又跟着他从黟县一路打拼到上海,平日里沉默寡言、连走路都贴着墙根的老人?
阿篾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可能!周伯的儿子前年娶媳妇,还是您给凑的彩礼钱,他怎么会……”
“问题不在于他会不会,而在于谁让他必须会。”谢云亭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上海地图前,目光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中逡巡。
他没有立刻下令抓人,而是转向阿篾,声音低沉而清晰:“先别声张。去查,查周伯这三个月,除了茶舍和家,还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要快,要悄无声息。”
他凝视着地图上“虹口”两个字,那里是日租界与华界交错之地,鱼龙混杂,罪恶丛生。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宣告:“费这么大功夫,不是为了两万银元。他们是想让我们自己动手,砸了自己刚竖起来的牌坊。”
与此同时,苏晚晴正在“民智审计学堂”的教室里,翻阅着学员们交上来的实践反馈簿。
这些年轻的女孩们用稚嫩的笔触记录下在浦东、在南市、在十六铺码头听到的一个个悲惨故事。
字里行间,充满了愤怒与同情。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条潦草的留言吸引住了。
那字迹歪歪扭扭,是用炭笔写在纸张的角落,显然是某个识字不多的穷苦人临时加上去的:“别信那个穿灰布衫的先生,他问的太多了,不像是来帮我们的。”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紧。
穿灰布衫的先生?
她们的学员清一色是青布学生装,派出去的老师也都有统一的标识。
这个“灰布衫”是谁?
她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敌人不仅在财务上动手,更是在动摇他们最根本的群众基础。
她合上本子,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将小芸等几个最机敏的学生骨干叫到办公室,低声布置了任务。
“你们立刻分头去各个实践点,秘密排查这几天所有接触过我们工作站的外部人员。重点是那些特别‘热心’,主动帮忙登记,却又旁敲侧击打听我们内部运作的人。记住,只看不问,把可疑对象的体貌特征、活动规律都记下来。”
不到半日,三名可疑对象被锁定。
其中两人只是贪小便宜的混混,唯有第三个人,与那条留言中的描述高度吻合——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总是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长衫,在虹口附近的棚户区活动,对云记的救助流程问得格外详细。
更关键的是,有学生看到,云记的周账房曾在一个巷口,与此人有过短暂交谈。
线索在此交汇。
当晚,小芸自告奋勇,带着两名胆大的同学,换上不起眼的衣服,在虹口那间废弃当铺对面的茶楼上蹲守。
入夜后,周伯果然来了,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四下张望后,匆匆闪进了当铺旁的死胡同。
片刻之后,那个穿灰布衫的男人也走了进去。
小芸早已准备好了从报馆记者那里借来的相机,对准巷口。
借着昏暗的路灯,她清晰地看到,周伯将一个信封递给了男人,男人则递给他一张小纸条。
就在男人转身离开,袖口被风吹起的一刹那,小芸按下了快门。
照片冲洗出来,画面虽然模糊,但一个关键细节却被捕捉到了——那男人的手腕上,赫然露出半截狰狞的龙纹刺青。
阿篾看到照片,瞳孔骤然收缩:“是‘龙七’!以前茶业公会护院队的头目,丁永年手下最黑的打手!丁永年倒台后,他就销声匿迹了,原来是躲在暗处!”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旧势力的残党,要用最阴险的方式,将云记拖入泥潭。
谢云亭看着照片,脸上却露出一丝冷笑。
他转身对阿篾说:“既然他们想看戏,我们就唱一出给他们看。”
他当夜召来范会计,两人在密室里绘制了一份完全伪造的“云记秘密资金流向图”。
图上用暗语和代号,标注了所谓“下一批五万银元补偿款将于七日后,通过华商银行秘密户头,汇往汉口”,图纸上还盖了一枚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假银行印章。
第二天,这份“绝密”图纸被“不经意”地留在了谢云亭的书房。
他算准了,被胁迫的周伯一定会想办法进来“偷看”。
同时,他请来了圣约翰大学物理系的教授,在茶舍地下室那个废弃的酒窖里,安装了一套最先进的德制监听设备。
又通过苏晚晴的关系,请来两位教会医院的意大利修女,伪装成不会说中文的清洁工,以消毒防疫为名,每日进出地下室打扫,实则负责监听和记录。
陷阱,已经布好。猎物,也已闻到了诱饵的香气。
此后六天,风平浪静。
周伯依旧沉默地工作,只是脸色愈发苍白。
汉口的电报一封比一封急,上海的报纸上也开始出现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暗示“信用共保基金”的运作存在黑幕。
第七日拂晓,天色未明。
如谢云亭所料,那个被称为“龙七”的灰衫男子,鬼鬼祟祟地再次出现在了虹口的废弃当铺。
这一次,他手里多了一个手提箱,还拿着一个从洋行买来的高倍放大镜,显然是要对新的“情报”进行最后的核验。
就在他打开手提箱,将那份伪造的资金流向图与一张电报码进行比对时,当铺的破门被轰然撞开!
阿篾带着十几个精壮的伙计如猛虎下山般冲了进去,瞬间就将龙七制服在地。
从他随身的手提箱里,搜出了一封尚未寄出的举报信底稿。
信的内容颠倒黑白,指控“云记借救灾之名,实为非法集资,暗中转移资金,意图掏空行业根基”,矛头直指谢云亭。
然而,最致命的证据,是在当铺角落一个暗格保险柜里发现的。
那里面没有金条银元,只有一本厚厚的手抄账本。
账本的封面上写着四个字:《闺秀名录》。
翻开来,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的,竟是近三年来所有参加过“女子制茶班”的学员姓名、年龄、家庭背景,甚至还有她们的日常言行和社交关系。
每一页的页眉,都用红笔标注着“可控”、“可用”、“待查”等字样。
这不仅仅是一本名册,这是一张准备用来构陷、威胁、摧毁那些无辜女孩人生的罗网!
审讯室里,面对这本账册,周伯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坦白了一切。
原来,他唯一的儿子半年前染上了赌瘾,欠下巨额赌债,被龙七这伙人绑架到了崇明岛的一处沙洲上。
他们以此为要挟,逼迫周伯利用职务之便,每日传递云记内部的情报,并按照他们的指示,将那笔两万银元的善款转入了空壳公司。
“他们说……只要我听话,等搞垮了云记,就放了我儿子,还给他一笔钱……”周伯泣不成声,“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东家,对不起谢家的恩情啊!”
谢云亭静静地听完,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走到周伯面前,扶起这个颤抖的老人,只说了一句话:“现在告诉我,你儿子被关在什么地方。”
得到确切地址后,他转身对阿篾下达了命令,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备船,备最快的船!再点二十个最能打的兄弟。天亮之前,必须出发救人!”
紧接着,他又看向一旁待命的速录师“金笔张”:“张先生,连夜为我撰写一篇文稿,标题就叫《一本被胁迫的账本》,将周伯的遭遇原原本本、一字不改地写出来,附上他的亲笔悔过书,还有他孩子的照片,明天一早,我要让上海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刊登这篇文章!”
他顿了顿,拿起笔,在那篇文稿的末尾,写下了最后一句话:“云记不怕有人写黑账,只怕这个世道,没人敢写出真相。”
黎明时分,黄浦江的晨雾尚未散尽,一艘快轮悄然靠上了崇明沙洲的简陋码头。
经过一番短暂而激烈的冲突,谢云亭亲自从一间潮湿的地窖里,抱出了那个瘦得脱了形、满脸惊恐的孩子。
当货轮返回外滩码头时,天已大亮。
码头上不知何时聚满了人群,他们没有喧哗,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抱着孩子走下舷梯的年轻商人。
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了六下,浑厚悠长。
谢云亭抬头望向初升的朝阳,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洒满江面。
他手中紧紧握着那本从周伯家里取回的、记录着云记每一笔真实收支的账本。
账本的封面,已被周伯悔恨的泪水浸湿了一角,但在页边的空白处,谢云亭用钢笔工整地写下了一行小字:
“今日收支:救一人,得一心。”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云记的信誉在这次危机后反而愈发坚固。
然而,就在全城都在讨论这本“被胁迫的账本”时,阿篾却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老板,冯师爷……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他说这话时,神色凝重,“今天早上,茶业公会那边正式贴出告示,宣告解散。我刚才路过他家宅邸,那扇乌漆大门……竟半开着,像是许久没人管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