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的浊浪，在船底呜咽。血雨楼那惊魂一刺带来的血腥与死寂，如同黏稠的阴云，沉沉压在船队上空数日不散。楚风重伤昏迷，躺在船舱最深处，柳文渊日夜不离地用银针和药石吊着他的性命，每一次换药，绷带下那碗口大的、边缘带着诡异焦黑与冰霜凝结的可怖伤口，都让这位行军参赞的手微微发抖。石猛如同沉默的火山，扛着他那柄战锤在甲板上巡视，钢骨境小成的煞气毫不掩饰地外放，铜铃般的眼睛布满血丝，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他狂暴的注视。整支海陆川军，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肃杀之中。
林自强的右臂被特制的夹板和绷带固定着，悬在胸前。雷音爆带来的反噬和血雨楼楼主那隔空一抓的恐怖力量，几乎震碎了他整条臂骨和部分经脉。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可怕。那沉静之下，是冰封的杀意，是对吴珣刻骨铭心的恨，更是对自身实力不足的深刻刺痛。雷音小成，在真正的顶尖强者面前，依旧如同蝼蚁！若非楚风舍命一挡，若非那件女相所赐、关键时刻挡下部分致命冲击的护身内甲，他早已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船队沉默地前行，速度因楚风的伤势和整体低迷的士气而放缓。两岸的景致在无声流逝，从险峻的峡谷逐渐过渡到相对开阔的丘陵河谷。空气中的尘土气息越发浓重，风中开始夹杂着一种不同于西北边陲的、更为古老厚重的味道。
这一日，前方江面豁然开朗。一座依山傍水、气象恢宏的巨大城池出现在视野尽头。城池背靠巍峨连绵的卧龙山，城墙高耸，色泽深沉，带着历经岁月洗礼的斑驳，远非国都兴王府那种富丽堂皇，却自有一种雄浑苍莽的底蕴。城楼之上，一面巨大的、绣着“封”字的暗红色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卧龙张开的鳞爪。
封州！
南汉国龙兴之地！
船队中，一些知晓历史的军官和文吏，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敬畏和复杂。连沉浸在悲痛与暴怒中的石猛，望向那座雄城时，粗犷的脸上也掠过一丝凝重。这是南汉国运的起点，是根脉所在。
“侯爷，前方就是封州城了。”柳文渊不知何时走到林自强身边，声音沙哑低沉，带着疲惫，“按规制，凡朝廷大员、领军大将过境龙兴之地，需停泊朝拜高祖祖庙，以示不忘根本。我们……”他看了一眼林自强吊着的伤臂和船舱方向，意思不言自明。
林自强站在船头，江风吹拂着他额前略显凌乱的碎发。他望着那座沉淀着南汉开国风云的雄城，沉静的眼底深处，波澜微动。高祖刘隐……这个名字，对于每一个南汉人，尤其是军人，都有着特殊的分量。昔年，中央帝朝崩塌，天下板荡，群雄逐鹿。刘隐以一介封州刺史起家，厉兵秣马，纵横捭阖，硬生生在岭南这百越混杂、瘴疠横行之地，打下了南汉的基业。其子刘岩承父志，登基称帝，方有今日南汉二世之局。封州，便是这一切传奇的源头。
停船？朝拜？
他重伤在身，楚风命悬一线，血雨楼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西北象州的烽火更在日夜催促。时间，无比宝贵。
然而，不停？不拜？
那便是对南汉国本、对开国太祖的轻慢！是授人以柄！尤其在这风雨飘摇、朝堂暗流汹涌之际，吴珣一党正愁找不到攻讦他的借口！一个“藐视祖地、忘本悖逆”的罪名压下来，足以将他这个根基未稳的“娃娃侯爷”打入深渊！
利弊在脑海中飞速权衡。仅仅数息，林自强便做出了决断。他的声音因伤势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传令，船队靠泊封州码头。楚风由柳先生和亲卫营妥善守护，石猛坐镇楼船，严加戒备。其余玉骨境以上军官，随本侯登岸，朝拜高祖祖庙！”
命令下达，船队缓缓靠向封州城那巨大而古老的青石码头。码头上早已清出泊位，封州地方官吏和一队盔甲鲜明、气息沉凝的州府兵肃立等候。为首一名身着四品绯袍的文官，面容清癯，眼神透着精明与谨慎，正是封州别驾（刺史副手）赵文谦。
“下官封州别驾赵文谦，恭迎镇海侯爷驾临封州！”赵文谦领着众官吏躬身行礼，姿态恭敬，眼神却飞快地在林自强吊着的伤臂和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心中暗自凛然。这位新晋侯爷在康州遇刺重伤的消息早已传开，如今亲眼所见，伤势比传闻更重！但其眉宇间那股沉凝如渊、不怒自威的气势，却丝毫不减，甚至因这伤势更添了几分铁血与决绝。他身后那些军官，虽大多带伤，但个个眼神锐利，煞气内蕴，显然都是百战精锐。
“赵别驾免礼。”林自强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本侯奉旨驰援象州，途径龙兴祖地，特来朝拜高祖祖庙，以表敬祖之心。”
“侯爷忠孝两全，实乃国朝典范！”赵文谦连忙奉承，心中却是一松。这位侯爷主动提出朝拜，姿态做足，免去了地方上许多麻烦。“下官已命人清扫祖庙，备好香烛祭品，请侯爷随下官移步。”
林自强在数名玉骨境军官的簇拥下，随着赵文谦的队伍，穿过封州城厚重沧桑的城门。城内街道宽阔，建筑古朴大气，远不如国都繁华喧嚣，却处处透着一股历史的沉淀与开国之初的雄浑气象。街道两旁的百姓看到这支甲胄染尘、带着明显战场杀伐之气的队伍，尤其是队伍前方那位年纪轻轻却身着侯爵常服、吊着伤臂的少年侯爷，纷纷投来好奇、敬畏的目光，低声议论着“镇海侯”、“象州”、“血雨楼”等字眼。
高祖祖庙位于城北卧龙山的余脉之上，依山而建，气势磅礴。巨大的汉白玉牌坊上，“肇基南汉”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踏上长长的、仿佛通往天穹的台阶，一股庄严肃穆、令人心神不由自主沉静下来的气息便笼罩下来。古木参天，松柏苍翠，殿宇巍峨，飞檐斗拱间沉淀着岁月的厚重。
主殿内，香火缭绕，庄严肃穆。正中供奉着南汉高祖刘隐的巨大鎏金塑像。塑像身着戎装，按剑而立，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仿佛穿透了时空，依旧在睥睨着这片他亲手打下的山河。塑像下方，青铜巨鼎中香烟袅袅，两侧陈列着象征帝王威仪的斧钺仪仗。
赵文谦及封州官吏恭敬地侍立殿外。林自强独自一人，缓缓步入大殿。他的脚步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吊着伤臂，每一步都牵动着胸口的剧痛，但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如同他身后那柄无形的长枪。
殿内空旷而寂静。只有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自己的心跳声。林自强走到巨鼎前的蒲团前，并未立刻下拜。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迎向那高高在上的高祖塑像。
塑像的目光威严而遥远，仿佛在审视着这个年轻的后来者。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一个重伤在身、前途未卜的少年侯爵。
一个开疆拓土、奠定国基的乱世枭雄。
隔着数百年的时空，在这香烟缭绕的祖庙大殿中，无声地对视。
林自强仿佛看到了：
——年轻的刘隐，站在同样斑驳的封州城头，眺望着烽烟四起的岭南大地，眼中燃烧着不甘人下的野望。
——他厉兵秣马，收拢流民，以铁血手段整合地方豪强，在中央帝朝的余晖与各方势力的夹缝中艰难崛起。
——他率领着最初那批追随他的、同样衣衫褴褛却眼神凶悍的士卒，在瘴疠蛮荒之地浴血拼杀，每一寸土地的获得，都浸透了鲜血与白骨。
——他受封静海军节度使，进位越王，最终在旧朝崩塌的轰鸣声中，为子孙铺就了登极称帝的阶梯……
煌煌帝业，起于微末。赫赫威名，铸于血火。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冲击着林自强的心神。那不仅仅是敬畏，更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共鸣！他林自强，何尝不是起于微末？海陆川的边陲小堡，炼兽宗的步步紧逼，父亲的殷殷期望……他带着一群同样年轻的、被视为“娃娃兵”的伙伴，在国都大比的擂台上，硬生生打出了“海陆川军”的名号！如今，他受封镇海侯，执掌一军，奉旨驰援国门，面对的，是比当年岭南瘴疠更加凶残的妖族，是比地方豪强更加阴狠的朝堂倾轧！
他看到了高祖塑像按着的那柄剑。剑鞘古朴，剑柄磨损，却依旧透着一股斩断一切的锋锐。那柄剑，曾饮过敌人的血，也曾斩开过荆棘丛生的前路。
林自强缓缓地、郑重地，在蒲团上单膝跪地（因伤无法全跪）。他没有用赵文谦准备的华丽祭文，只是用他那因伤势而沙哑，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响彻在这寂静的大殿：
“后辈末学林自强，今奉皇命，率部西征，卫戍国门。途经祖地，特来拜谒。”
“高祖创业之艰，自强铭感五内。”
“今国朝承平未久，然西北妖氛复炽，边关告急。朝中……亦有暗流汹涌。”
“自强不才，受陛下与女相重托，封镇海侯，执掌新军。此去象州，必效法高祖披荆斩棘之志，以血肉为城，以筋骨为关！”
“外御妖蛮，内诛国蠹！”
“纵前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亦百死无悔！”
“此心此志，天地可鉴，高祖英灵……共鉴之！”
“外御妖蛮，内诛国蠹！”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少年侯爷一往无前的决绝和毫不掩饰的杀伐之音！
殿外，赵文谦等人听得清清楚楚，无不悚然变色！这位侯爷，竟在祖庙之中，在高祖塑像前，发出了如此直指朝堂的铮铮誓言！矛头直指何人？“国蠹”二字，呼之欲出！
林自强说完，俯身，以额触地，深深一拜。
额头接触冰凉的金砖，那刺骨的凉意仿佛顺着脊柱蔓延全身，让他因伤势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的沉凝未曾改变，但那份因重伤和刺杀带来的阴郁与躁动，似乎已被这祖庙的肃穆与高祖创业的雄浑所洗涤、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更加厚重的力量，如同卧龙山深埋地底的岩脉。
他缓缓起身，吊着伤臂，转身，一步步走出大殿。
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赵文谦等人躬身相迎，看向林自强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与敬畏。这位年轻的侯爷，不仅有着令人咋舌的天赋和狠劲，更有着超乎年龄的胆魄与……可怕的决心！
“回船。”林自强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朝拜已毕，心志已坚。
封州，是龙兴之地，是起点，亦是映照。
而他的战场，他的征途，在那风沙与血火交织的象州前线！
吴珣……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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