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吕不韦精心策划的一步棋，既是为了秦国利益，也是为了打压嬴政刚刚萌生的自主意识，更是为了……试探燕丹的底线！
他成功搅黄了联盟，间接导致了燕丹的老师鞠武自尽。
他以为，这一次，燕丹无论如何也该跳出来了吧？
就算不公开反对，至少也该有所表示，有所动作！
可燕丹呢？依旧是四平八稳，不声不响！甚至……躲进了工坊，玩了一个多月的“失踪”！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
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曾让吕不韦更加困惑，也更加不安。
而今天……今天这场看似平淡，实则刀光剑影的对话，终于撕开了所有伪装！
燕丹哪里是不通权术？醉心匠艺？
他那双平静眼眸下隐藏的，是洞悉人心的锐利，是直指要害的精准，是一种超然于整个朝局之上的清醒和冷静！
他什么都看得明白！
他明白嬴政的野心，明白楚系的算计，更明白他吕不韦心底最深处那点不甘人下的欲望！
他之前的所有“不作为”、“不争抢”，不是因为无能，而是因为不屑！
或者说，是时机未到！
他就像一名最高明的棋手，冷眼旁观着棋局上的厮杀，直到最关键的时刻，才轻轻落下那一子，直取中宫！
“咕咚……”吕不韦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后背的衣衫，竟在不知不觉间，已被冷汗浸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五年来，可能…从未看清过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安秦君！
燕丹，才是嬴政身边，最深沉也最危险的那把刀！
而这把刀，如今，已然出鞘，指向了他。
燕丹离去许久，吕不韦依旧独坐于敞轩之中，面前的茶汤早已冰凉，色泽沉黯，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下意识地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呷了一口。
冰凉的，带着涩意的液体滑过喉咙，反倒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放下茶杯，目光空洞地望着轩外那池死水，脑中却如同沸水般翻腾不休。
燕丹……安秦君燕丹……
这个他警惕、试探、揣摩了五年之久的身影，今日终于露出了深藏于平静水面下的冰山一角。
那精准致命的提问，那绵里藏针的言辞，那看似退让实则步步紧逼的姿态……无一不显示着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嬴异人……”吕不韦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你当年力排众议，坚持要封这个燕国质子为安秦君，或许……并非是老糊涂了，而是真有几分先见之明？”
将这样一个心思玲珑，手段高超的人物，用“安秦君”这个尊贵的爵位牢牢绑定在大秦的战车上，让他与秦国利益休戚与共。
如此一来，燕丹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其所作所为，也必然要服务于大秦的利益。
过去五年，燕丹在朝堂上对他吕不韦处处“顺从”，不争不抢，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维持朝局稳定，避免内耗，这何尝不是为了大秦的稳定发展？
如今，燕丹代表嬴政前来“劝退”，言辞虽厉，核心却仍是希望权力能够平稳过渡，避免血流成河的冲突，这同样是为了大秦的未来！
“得一贤明君王，固然是国之幸事。但若能得到一个不贪权、不恋势、却又聪明绝顶，处处以国事为重的能臣，或许……更是江山社稷之福？”吕不韦的思绪飘远，心中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嬴政那小子，何德何能，能有燕丹这般人物倾心辅佐？
然而，这个念头刚升起，另一个更深的疑惑便如同鬼魅般缠绕上来：“可是……不贪权，不恋势，他燕丹……到底图什么呢？”
一个人，付出如此多的心血才智，献上香皂、玻璃、马具、铁甲……这些足以改变国运的利器，却对实际的权柄毫无兴趣，在朝堂上甘当隐形人。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燕丹所图之物，若非权势名利，那会是什么？
“他难道不明白，对于一个君王而言，一个毫无把柄、无欲无求的臣子，有时比一个贪腐的权臣更加危险吗？”
吕不韦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还是说……他对秦王政的信任，已经到了毫无保留的地步？他完全相信，无论他如何作为，嬴政都绝不会对他心生猜忌，鸟尽弓藏？”
“完全信任……”吕不韦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复杂的弧度。
在这波谲云诡的权力场中，在历经了无数背叛与算计之后，这四个字，显得何其珍贵，又何其奢侈！
他无法理解这种关系，也无法想象这种信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但这并不妨碍他意识到，这种超越了寻常君臣，甚至超越了利益捆绑的纽带，或许是嬴政手中，最可怕的一张牌。
就在吕不韦心绪纷飞，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燕丹已乘车回到了咸阳宫。
章台宫偏殿。
嬴政刚批阅完一批来自边境的军报，正揉着眉心稍作休息，见燕丹回来，立刻屏退了左右。
“如何？”嬴政放下手，目光灼灼地看向燕丹，带着一丝急切。
燕丹走到案几旁，自顾自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然后将与吕不韦会面的经过，包括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交锋，都原原本本，巨细无遗地复述了一遍。
他了解嬴政，在这等关键事情上，任何细节都可能影响判断，隐瞒或修饰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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