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天后。
傍晚……
伊普尔北部。
英军阵地，第一道防线。
一处隐蔽在土丘后的平地上……
“请把机油瓶递给我。”
站在矮梯上的多萝西把扳手塞回工具挎包里，俯身接过了战友拿过来的机油瓶。
天上正下着小雪，风虽然不大，但是掠过裸露的皮肤时就像是一把小刀似的，皮肉被刮得生疼。
蒸汽骑士的装甲被掀开，内部的机械结构已经暴露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借着挂在胸前的煤气灯发出的光芒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多萝西按照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标准维修流程依次给各个部件连接处上油。
今天可真冷……
上完润滑油，她停下手头的工作，朝手掌呵了口气。
最近的蒸汽骑士损耗越来越大，一大片阵地上往往只有少数几台待命的骑士装甲。正因如此，维护工作变得十分重要。
赶紧维护完就缩回营房里吧，还好今晚没轮到我值班。多萝西心想。
“看，教宗昨天又说了一遍，”旁边的战友晃了晃手里的报纸，“结果还是没人搭理他。”
“说什么？停火吗？”另一位战友问。
“嗯，‘至少在天使歌咏之夜，让炮火声沉寂下来’。”拿着报纸的战友嗤笑了一声。
“看来只有在这件事上，战争双方才能达成一致共识。”另一位战友也笑了。
站在梯子上的多萝西听得很清楚。
说起来，今晚就是平安夜了。她叹了口气。
一开始，绝大部分人都说在马恩河行动后，德国人势头大减，战争马上就会结束，但是它没有。
接着，有大概一半的人认为，如果在向北机动的作战中顺利包抄到德国人的侧翼，战争就会结束，但是它没有。
后来，少数人猜测在圣诞节到来前，如果德法僵持不住了，战争可能就会结束，
但是直到圣诞节前的平安夜，士兵们还是要站在风雪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对方的工事。
多萝西试着启动了一下引擎，确认没有传动不畅发出的杂音后，把装甲板装回了原位。
赞美天主……
蒸汽骑士左肩的装甲上刷着五条白色印记，表明这台骑士装甲在过往的战斗中，击毁了五台德军的柴油机器。
多萝西最后看了一眼代表着战绩的油漆，才慢慢爬下矮梯。
“维护好了？”看到她爬下来，战友问。
“嗯嗯，没什么毛病，上点儿机油就好。”多萝西点点头，蹲下身把工具包和机油瓶塞回充当工具箱的空弹药箱里。
“回去歇着吧，真羡慕你们这些驾驶员。”战友扔过来一条毛巾。
“好。”多萝西接住毛巾，擦了擦自己满手的污渍，笑道，“辛苦了。”
“真要想谢我，就帮我拿点儿烟来，听说驾驶员们抽的烟还不错。”战友说。
“啊……”多萝西愣了愣，“这……”
“逗你玩的，快走吧。”战友朝帐篷那边摆了摆手。
“看！德国人那边在干啥？”另一名战友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
他正半蹲在土坡顶上，只探出去半个脑袋，头也没回的冲两人说。
多萝西跟在战友后面，小心翼翼的爬上了已经积了一层雪的土坡上，朝着对面望去。
目前气温够低，就算是土地松软湿润的伊普尔平原，土壤也变硬起来，足够支持战壕的挖掘。
天空此时已经暗了下来，平时只会发出一星半点的光亮的德军战壕，现在不知为何，一束束摇曳的光从里面冒出来。
“他们要准备进攻了？”多萝西见状，说着就要滑下土坡去启动蒸汽骑士。
“等一下，”战友一把拎住了多萝西的后脖领，“有些不对，不像是进攻。”
被拦住的多萝西重新趴到土坡上，继续观察起来。
不止是他们三人，英国的战壕里，士兵们也发现了德军那边的不对劲，有几个胆大的士兵探出半个身子往那边看去。
“不像是要进攻的样子。”战友指了指那边，“你看，柴油大狗根本没开出来。”
他口中的柴油大狗，是德国人最近刚投入使用的四足机器，比之前的那种四足机器体型更小，也更灵活。
因为驾驶舱的顶部有两个像耳朵一样的凸起，尾部还有一条看起来像尾巴一样的牵引索，英国这边就戏称其为柴油大狗。
“嘘！听。”另一名战友用食指在嘴前比了比。
多萝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风声里，德国人的战壕中响起了某种歌唱声，但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只能依稀听到几句模糊的声音。
“好像是圣诞歌？”多萝西说。
“没听出来……”旁边的战友歪着脖子，把耳朵朝向德军那边，试图听得更清晰一些。
“就是圣诞歌，他们在合唱呢。”另一名战友笃定道。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德军战壕里传来一声大喊。
喊声穿过两军阵地间的无人区，来到了英军这边安静的战壕里。
“圣诞节快乐！英国人！”
这次多萝西听得很清楚。
“你也一样！圣诞快乐！要不要来喝杯茶！”
一名英国士兵趴在战壕边，大声朝那边喊了一句作为回答。
战壕里的士兵们一阵兴奋的骚动后，再次安静下来等着德国人的回应。
“不行！太危险了！”德国人那边再次回话。
战场上重新回到安静的状态，德国人那边也没有再响起歌声。
大约三分钟后，声音再次传来，“不要开火！这是一份礼物！”
随后，两边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声呼呼的刮过耳边。
一阵柴油轰鸣声响起，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战壕里的英国士兵立刻散开，往各自战斗位置跑去。
结果还是要打吗？多萝西叹了口气，准备去发动蒸汽骑士。
“等一下！”战友再次抓住她的后脖领，“看！”
多萝西回头看去，德军阵地中，只有一个双足柴油机器开了出来，两盏亮起来的大灯像是一对眼睛，在夜色中很是显眼。
这台孤零零的双足柴油机器走进无人区，只要英军愿意，几秒内就能让没有掩护的它变成一摊着着火的废墟。
“没有装武器……”多萝西眯着眼仔细看着柴油机器，两侧本该挂着机枪的位置空空如也，“机器前面有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一棵小树？”战友说。
看清柴油机器没有搭载武器后，英国这边的战壕里又是一阵骚动。
士兵们边小声议论着边看着它前进，炮手则紧张的操纵着火炮，只等军官下达开火命令。
走到战场正中间后，柴油机器停了下来。
像是在开玩笑一样，机器头部的一对大灯闪了几下，像是在朝英国人这边眨眼睛。
驾驶舱里传来闷闷的喊声，他的英语说的不怎么样：
“这里没有武器！只有一份礼物！”
英军士兵们见这名德国人真的没有敌意，兴奋的朝多萝西三人这边大喊：
“蒸汽骑士！蒸汽骑士！”
……
“精神点儿，多萝西。”战友拍了拍装甲。
“好样的，别丢份。”另一名战友附和道。
“嗯。”
多萝西说完合上面甲，深吸一口气后，把已经预热好的蒸汽骑士开出掩体。
刚才两位战友还劝她至少留下一挺转轮炮防身，但她思考再三后，还是请他们帮忙把双臂的武装都解除掉。
至于原因，多萝西也说不清。
看见骑士装甲迈着大步走了出来，战壕里的士兵迅速让出来一个可供它穿过的口子。
多萝西驾驶着骑士穿过战壕，踏进了无人区，朝着中间的柴油机器走去。
一般情况下，没有发起进攻时，蒸汽骑士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只会作为灵活的火力点为友军提供支援，或是阻挡住那些冲进战线的柴油机。
贸然冲出去只会让自己成为活靶子。
多萝西感觉双手有些发凉，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看着柴油机器的灯光，多萝西已经想好了：如果德军突然发起攻击，自己就立刻加力往回跳跃。
如果慢一点的话……多萝西想起了那些不幸牺牲的驾驶员：在燃烧着的金属废墟中，甚至难以找到一具完好的遗骸。
柴油机器的引擎运转声和蒸汽骑士的迈步声此起彼伏，两边的士兵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战场正中间。
如果可以，至少在天使歌咏之夜，让炮火声沉寂下来……
终于，蒸汽骑士停下了脚步。
多萝西看着面前的双足柴油机器，还有它身上用钢缆固定着的小松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柴油机器里一阵丁零当啷后，驾驶舱的盖板掀开，一个德军小伙子从舱里探出身来。
多萝西见状，也砰的一声掀开了面前的装甲板，露出自己的脸。
“平安夜快乐啊！姑娘！”这名年轻的德军士兵一脸如释重负，用蹩脚的英语说。
“嗯，也祝你平安夜快乐。”多萝西也回之以微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请帮我个忙，拿好给你们的礼物。”
德军士兵说着，弯腰在驾驶台上忙活了几下，柴油机器的固定索一下变松，小松树晃了晃，从机器上滑落。
蒸汽骑士双手扶住小松树，多萝西用前臂的卡槽卡住树干后，把这颗小松树举了起来。
“万岁！！！”
小松树举起的一瞬间，两边的战壕里爆发出如潮水般的欢呼声，紧接着，士兵们迫不及待的从战壕里爬出来。
每个人都没拿武器，取而代之的是香烟、罐头、香肠和酒瓶。
就这样，双方士兵迈过弹坑、趟过雪地、小心的绕开牺牲者的尸体后，来到了对方面前。
即使语言不通，但他们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似的，兴奋的交换着食物和纪念品，或是给对方看自己家人的照片。
柴油机器里的驾驶员钻出驾驶舱，三两下跳到地上。多萝西也弹开装甲板，慢慢从装甲里面爬了出来。
站在地上，两位驾驶员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互相点头致意。
这时，两边的军官也来到了两台机器附近。
看到自己的连长，多萝西赶忙走上前。
“连长，我……”她小心的说。
连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
“你做的没错，多萝西。”
德军那边的连长也走了过来，两位军官郑重其事的握了握手。多萝西则后退一步，安静的站在一旁。
听着他们的寒暄，多萝西把注意力又放到了周围的士兵身上。
他们或是聚起来大声聊天，或是兴奋的共同唱起双方都会的歌曲，还有甚者已经按照国别划分好队伍，捏起雪球打起了雪仗。
看着如同好友重逢般的士兵们，多萝西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想哭。
“干得好，多萝西。”之前帮自己维护机器的战友找了过来。
“幸好提前解除了武器，不然骑士该怎么拿起这棵小树呢？”另一名战友说着，朝那名德军驾驶员招了招手。
“圣诞快乐，兄弟。”德军驾驶员走了过来，摸出了怀里的烟盒。
“你也一样。”战友接过香烟后扬了扬以示感谢，“照顾一下我们的姑娘吧，她不吸烟。”
“好。”德军驾驶员点点头，把香烟收了起来。
另一名战友则从挎包里摸出几个金属杯子分给几人，接着又拿出一瓶葡萄酒，依次倒进几人手中的杯子里。
“圣诞快乐，嗯……怎么称呼？”战友说着，看向了德军驾驶员。
“汉斯。”驾驶员回答。
“约翰。”战友点点头，说道。
“威廉。”另一名战友跟着说。
“多萝西。”多萝西也说了自己的名字。
“圣诞快乐。”约翰拿着杯子，“敬什么好呢？平安夜？圣诞节？”
“换一个吧。”威廉说，“敬和平。”
“敬光荣牺牲的士兵。”那名叫汉斯的驾驶员提议。
“敬还活着的我们。”多萝西说。
没有统一意见的四人互相望了几眼后都笑了起来，接着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
伊普尔战线南侧……
连绵不断地机枪开火声像是雨点一样响个没完，其中时不时夹杂着法术机器开火时的闷响，以及柴油机器急促的跨步声。
“连长，有一支德军队伍从南边快速逼近！”一名排长跑到玛格莉特旁边大声说道，防毒面具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沉闷，“用的是最新的那种四足机器。”
阵地里的抑制气和毒气的混合物还没散完，听说这是德国人前段时间做出来的新气体，除了针对术师外，还能威胁到普通步兵。
“那边的雷诺装甲呢？”玛格莉特问。
“有一台被发现了，一炮就他妈没了。”排长说，“另外两台正在反击。”
“嗯……把术师小组调过去，先把新式四足柴油机器处理掉！”玛格莉特没有迟疑，立刻下达命令。
“是！”
“还有，速射炮也用起来！”玛格莉特说着指了指阵地里的几门炮，“一定不要给柴油机器撕开口子的机会。”
“是！连长！”
看着排长远去，玛格莉特再次拿起望远镜观察着战局。
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的话，这次攻势应该就是德国人今晚最后的一次尝试了。
德军阵地那边传来砰砰的闷响声，看来他们还是没死心，又发起了一轮炮击。
炮弹呼啸着飞来，如果全部砸在法军阵地上，柴油机器绝对可以趁势一股脑冲进来，收割掉被炸懵的法军的生命。
可惜没有如果。
在到达法军阵地前，炮弹们在空中纷纷爆炸，就像是撞到了一堵透明的屏障。
玛格莉特长出一口气，虽然自己见识过抛射停滞力场的实力，不过看着头顶的火光，心里还是不免有点本能的害怕。
她回头看了看法术工兵部队的工兵装甲，顿时安心不少。
如果没有这支部队的支援，能不能拦住德国人的新式四足机器还是个问题呢……
说起来，今晚是平安夜。等德国人撤退后，得抽时间给夏洛蒂写一封信。
自己这个月已经给夏洛蒂写了两封信，却连一封回信都没收到。
也许信正在路上呢。玛格莉特在心里安慰自己。
如自己所料，德国人的火力开始变弱，部队也开始向后撤去。
这种情况已经上演了很多次，不管是哪方发起进攻，都会像一口咬在铁板上一样，只会伤到自己，战线却纹丝不动。
看着越下越紧的雪，玛格莉特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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