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垣在晨曦中显露出轮廓，青黑色的砖石沐浴在淡金色的朝晖里，少了仙神时代的缥缈仙气，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沉稳。车马粼粼，入城的百姓络绎不绝，城门口身着阴阳司特有墨色镶边服饰的卫兵仔细查验着往来行人，秩序井然。
桃生坐在青篷马车里，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好奇地向外张望。这是她长到十六岁，第一次离开小河村，来到州府大城。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高大的城墙、熙攘的人流、沿街叫卖的货郎……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流动的、不同于乡村田野的复杂“气息”——那是无数生灵、建筑、甚至刚刚稳定下来的新生法则交织而成的韵动。
她的目光偶尔会偷偷瞟向马车前座那个笔挺的黑色背影。李无言驾车很稳，一路上一句话也未同她说，仿佛真的只是一尊沉默的护卫。可桃生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夜他并指灭邪的那一幕，那般轻描淡写，却又那般雷霆万钧。她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有无数问题想问，可一接触到那人冰封般的侧脸，所有话又都咽了回去。
马车并未在繁华街市停留，而是穿行过几条清净的巷道，最终在一座气势沉凝的黑石大殿前停下。殿门匾额上，“人间阴阳司”五个大字铁画银钩，隐隐透着法则的威严。门口守卫见到张明远的马车，立刻躬身行礼。
“到了。”张明远率先下车，对桃生温和一笑，“不必紧张，日后这里或许就是你的新家。”
桃生深吸一口气，跳下马车，脚踩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感觉有些不真实。李无言不知何时已静立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依旧沉默，却像是一座无形的山，隔绝了周遭些许探究的目光和杂乱的气息，让她莫名心安了几分。
进入大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开阔。穿着各色服饰的人员步履匆匆，有的捧着卷宗，有的带着罗盘等法器，彼此低声交谈，气氛忙碌却有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药草香和一种奇特的、类似于雨后天晴的清新气息（那是新生法则稳定运转的体现）。
沿途不断有人向张明远行礼问候，称其“司主”，同时都会略带好奇地看一眼他身后跟着的陌生少女和那个气息深不可测的黑衣男子。
张明远先将他们带到正厅，简单交代属官几句，便对李无言道：“李先生，桃生姑娘初来乍到，诸多事务不明，暂且先由你带她熟悉司内规程，领取一应物品。她的住处……就安排在乙字柒号院吧，与你相邻，也方便照应。”
李无言面无表情，只微一颔首：“是。”
桃生偷偷撇嘴，“方便照应”？怕是方便监视吧？这位李先生看起来可不像会热心“照应”别人的人。
张明远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笑了笑：“桃生，莫看李先生不言不语，他是司内第一等的好手，经验丰富，你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东西。若有任何难处，亦可直接来寻我。”说完，便匆匆离去处理堆积的公务。
留下桃生和李无言两人站在略显空旷的廊下，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李先生？”桃生试探着叫了一声。
李无言转头看她，目光平静无波，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随我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冷冽质感，像是山涧敲击冰层的流水。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桃生体验到了什么叫“效率”。李无言话极少，但每一步都清晰明确。带她去录名造册，领取了阴阳司摆渡人的身份令牌（一块触手温润的黑木牌，正面刻“人间阴阳司”，背面是她暂用的名字“桃生”）、两套墨青色的制式衣袍、一份基础规章卷宗以及一小袋用于应急和修炼的灵晶。
整个过程，他几乎只用眼神和简短至极的词语示意：“签字。”“拿好。”“看这里。”“跟上。”
桃生起初还有些拘谨和试图搭话，后来彻底放弃，只是默默跟着，努力记住路线和规矩。她发现，虽然李无言冷得像块冰，但心思却极细。领衣物时，他瞥了一眼她的身形，属官拿来的尺码便正合适；领灵晶时，他指尖在袋口轻轻一拂，桃生便感觉那袋子里灵晶的气息似乎更加纯净柔和了些，更适合她吸收。
是错觉吗？
最后，他带她来到司殿后方的一处院落。院子不大，却清幽干净，并排两间房，门牌分别是“乙陆”和“乙柒”。
“你住这。”李无言指了指乙柒号房，递过钥匙，“规矩在卷宗。无事莫扰。”说完，径直走向乙陆号房，开门，进去，关门，一气呵成。
桃生握着冰冷的钥匙，站在陌生的屋檐下，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新搭档，还真是……人如其名。
她摇摇头，打开自己的房门。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小书架，打扫得纤尘不染，窗台上还放着一小盆不知名的绿色灵植，生机盎然，让冷硬的房间多了几分暖意。
她放下东西，走到窗边，正好能看到旁边那扇紧闭的窗户。
“怪人。”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心底那点因他强大实力而产生的畏惧感，反倒被这极致的沉默冲淡了些，变成了浓浓的好奇。
接下来的几日，桃生便在埋头苦读司内规章和尝试引气修炼中度过。卷宗里详细记述了各类常见邪祟的特征、应对法门、各地禁忌、以及与其他种族（妖、鬼）打交道的基本准则，让她大开眼界。修炼则进展缓慢，她只能模糊感应到天地间的灵气，引导起来颇为晦涩，远不如那日情急之下体内自发涌出的生机来得顺畅。
李无言果真做到了“无事莫扰”，除了每日清晨会准时敲响她的房门，带她去司内膳堂用饭（依旧全程无交流），其余时间几乎不见人影。但桃生有种奇怪的感觉，每当她修炼遇到瓶颈烦躁不安时，或者深夜对着卷宗打瞌睡时，隔壁总会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茶杯轻放，或是书页翻动，让她莫名清醒过来。
这日午后，桃生正对着一篇讲述“梦魇”与“心魔”区别的章节皱眉，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扑翅声。一只通体羽翼呈暗紫色、眼瞳灵动的乌鸦穿过庭院外围淡淡的结界光幕，精准地落在了李无言的窗台上，喙里叼着一枚小小的玉简。
桃生认得这种鸟，卷宗里有记载，是鬼域常用于传递讯息的“幽影鸦”。
隔壁房门很快打开，李无言取出玉简，那乌鸦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便化作一缕紫烟消失。李无言捏着玉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桃生的窗户。
桃生赶紧缩回头，假装还在看书。
片刻后，她的房门被敲响。
开门，李无言站在门外，手里拿着那枚玉简和一份新卷宗。
“新任务。”他言简意赅地将卷宗递过来，“城西‘永济堂’药铺，疑似药灵怨念作祟，无人伤亡，但药材频失，伙计夜惊。你去处理。”
桃生一愣：“我？一个人？”
“基础事件，规程卷宗第七章有述。”李无言语气平淡，“我在暗处。”
桃生心脏猛地一跳，既有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的紧张，也有一种被认可的兴奋，还有一丝……因为他那句“我在暗处”而产生的奇异安心感。
她接过卷宗，用力点头：“好！”
李无言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那份来自鬼域的玉简收起，转身离开。
桃生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卷宗，目光变得坚定。她回到桌前，快速翻到第七章，仔细研读起来。
夕阳西下时，桃生收拾好必要的符箓和那根桃木枝，准备出发。她推开房门，却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极小的、用暗金色丝线缠绕的护身符，符纸上的纹路古朴玄奥，散发着一种宁静心神的气息。
没有署名，但她几乎立刻就知道是谁放的。
她默默将护身符贴身收好，走出庭院。
在她身后，乙陆号房的窗户无声开启一道缝隙，一道淡漠的目光落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直至她消失在廊道尽头。窗棂轻轻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渝州城的华灯初上，将少女第一次独行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她并不知道，一道无形的影子，已悄然融入她身后的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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