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瀚邦如今的身份,堪称位高权重。他身兼近卫军副指挥使与游击将军两职,已然是军中显贵。
要理解他手中掌握的兵力,需知近卫军编制严整,标准为每卫定额八千战兵。此次前往皮岛旅顺,任务特殊,风险难测,经卢象升亲自批准,特调完整一卫的兵马归佟瀚邦节制。
这意味着,佟瀚邦虽名义上是副指挥使,行使的却是正职指挥使的兵权,实打实地掌控着这八千近卫精锐。而他身上那个看似级别不高的 “游击” 衔,在此刻也显得极不寻常——在大明的军事体系中,能独立统领如此多堪战营兵,其实际权柄与承担的战略任务,已与镇守一方的总兵官相差无几。
简而言之,这位佟将军如今是顶着副职的名头,握着正职的兵符,干着总兵的差事。卢象升将此重任交付于他,既是对其能力的绝对信任,也预示着朝廷对东江镇之事,已然下了决心,不容有失。
然而,这支由八千近卫精锐组成的队伍开赴混乱的旅顺与皮岛,对某些人而言,不啻为一记惊雷。
首当其冲的,便是现任东江镇总兵黄龙。
平心而论,黄龙在大节上并无亏欠,他始终以明将自居,未曾动过降清的念头。
然而,在“小节”上——诸如吃空饷、纵容部下走私、治理无能等方面——则实在难以令人恭维。
此刻的众人还蒙在鼓里,以为这不过是朝廷又一次例行的、走个过场的钦差巡查,无非是来核对一下兵员数额,届时设法搪塞过去便是。
黄龙这几日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忙着在其控制的旅顺地界上“广纳”流民百姓。他开出些许银钱,雇他们穿上号衣,在营房里充作“临时”兵丁,只求在钦差点验时,能将那花名册上虚无缥缈的名字,勉强凑出个人形来。
更显荒谬的是,就连深宫中的朱由检,也全然不知卢象升竟搞出了如此大的阵仗。在皇帝的预想中,李侍问此行,应当与上次前往松江府查账时相仿,至多带上佟瀚邦麾下千余兵马,足以护佑钦差安全、震慑地方即可。
几日后,乾清宫内。
朱由检拿着兵部尚书卢象升呈上的调兵奏本与塘报,反复看了两遍,两只眼睛惊得瞪得溜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垂手侍立的卢象升,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建斗……你……你莫不是要告诉朕,那皮岛……叛乱了?!”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需要动用整整一卫八千精锐的唯一理由。
“回陛下,不曾叛乱。”卢象升语气平稳,躬身答道。
“那……是皮岛已被建奴重兵围困,危在旦夕?”
皇帝又提出另一种可能,眉头紧锁。
“回陛下,亦不曾被围困。皮岛海域尚属平静。”
“这也不曾,那也没有!” 朱由检终于忍不住了,将那份塘报往御案上一拍,指着上面的数字,“那你一声不响,就给朕派了八千精锐过去?!卢象升,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要让佟瀚邦去把那弹丸小岛给朕犁平吗?!”
卢象升面对皇帝的质问,依旧从容不迫,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陛下息怒。臣此举,正因其未曾叛乱,也未被围困,才更需以泰山压顶之势,行犁庭扫穴之举。”
他直起身,目光迎向朱由检疑惑的眼神:“陛下可还记得松江旧事?当日若只派三五百兵丁随行李大人,非但不足以震慑宵小,反可能令其狗急跳墙,酿成更大祸乱。
皮岛孤悬海外,法纪废弛已久,沈世魁等人盘踞根深。李大人此去,既要核兵员、清粮饷,更要推行朝廷新政,整饬武备。若无重兵在手,何以压制岛内骄兵悍将?何以应对可能之变乱?”
他稍作停顿,让皇帝消化这番话,继续说道,“八千精锐,非为攻城掠地,实为示朝廷之决心,立钦差之权威。臣是要让岛上众人看清,朝廷此次绝非虚应故事,而是定要革除积弊!若他们识时务,配合整顿,则兵不血刃;若有人冥顽不灵,试图抗命……”
卢象升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之意,已弥漫在整个暖阁之中。
朱由检看着这位忠心耿耿又魄力十足的兵部尚书,脸上的怒容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认,卢象升的考量,确实老辣而周全。
就在李侍问一行抵达登莱,正筹备渡海事宜之时,那位远在皮岛的沈世魁,已然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钦差将至的消息。
这位深谙“人情世故”的乱世枭雄,不慌不忙,竟如同变戏法一般,又从身边寻得一位貌美年轻的女子,认作“女儿”,并派遣心腹家丁,护送她先行一步,快船赶往登莱。
沈世魁的算盘打得极精:若能借此“联姻”攀上钦差高枝,日后在东江镇,岂非更能高枕无忧?
于是,当李侍问在登莱官驿下榻,正准备召集当地官员询问海况时,沈世魁的“千金”便在引见下,袅袅娜娜地出现在了李侍问面前。那女子固然容色出众,言语间也尽是沈世魁所教的奉承与暗示。
这一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
李侍问一生清廉自守,砥砺名节,何曾见过此等公然以美色行贿、亵渎朝廷纲纪的阵仗?
他当即勃然变色,气得胡须微颤,指着那女子与其随从,厉声喝道:“荒谬!无耻!本官奉皇命巡察海防,尔等安敢以此龌龊手段玷污圣听?!” 若非顾及朝廷体面,他几乎要当场下令将这些人乱棍打出。
就在李侍问被沈世魁的“美人计”气得胡须直颤,盛怒之下决定改变原定行程,要先去皮岛会一会这个无法无天的沈世魁,再去旅顺勘察之际——
远在盛京的多尔衮,抓住了明廷内部正忙于梳理辽南防务这个稍纵即逝的战机。皮岛孤悬海外,正是其最脆弱的时刻。
他当机立断,派出了手下大将阿巴泰为主帅,统领孔有德、耿仲明的汉军旗,以及那位对皮岛一草一木、防御体系了如指掌的尚可喜,集合满汉八旗精锐逾万,乘着海面尚未完全解冻,明军防御最为松懈的时机,悄无声息地扑向了皮岛!
就在李侍问带着八千精锐气势汹汹扑向皮岛的同一时刻。
借助商人提供的运输船,以及由荷兰人协助建造、从海参崴悄悄运来的十余艘西式帆布战舰,阿巴泰与尚可喜指挥的清军,已成功渡过海峡。对皮岛形成合围。
皮岛,
海浪拍打着滩头,裹挟着硝烟与血腥的气味。
天际线上,清军的战船如乌云压顶,密密麻麻的小艇正劈波斩浪,朝着海岸蜂拥而来。
“开炮——!”
一声嘶哑却决绝的怒吼压过了炮火与喊杀声。沈世魁,这位东江镇的实际掌控者,此刻既非稳坐中军帐的统帅,也非幕后操纵的权术家。他竟亲自站在了最前沿的炮位旁,身先士卒,那身总兵官服已被硝烟熏得黢黑。
他目眦欲裂,挥刀指向那些越来越近的登陆舟艇。沿着海岸线星罗棋布的明军炮台,随着他的命令,次第喷吐出复仇的火焰。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响彻云霄,实心铁球呼啸着砸向海面,激起一道道冲天水柱。一艘清军小艇被直接命中,瞬间木屑横飞,解体沉没,上面的士兵如同下饺子般落入冰冷的海水。更多的炮弹则在船队中激起混乱,延缓着他们靠近的速度。
沈世魁屹立在枪林弹雨中,任凭弹矢从耳边掠过,兀自不动。他知道,身后即是孤岛,已无路可退。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精于算计的军阀,只是一个为了生存,为了脚下这片大明最后的海外孤土而拼死一搏的战士。
开炮——!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名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到沈世魁身边,声音嘶哑:大人!不好了!鞑子分兵绕到岛后,正在龙口湾登陆!
什么!沈世魁脸色骤变,立即对身旁的副将金日观下令:你带人死守这里,绝不能让正面之敌登陆!
说完,他立即率领预备队朝着岛后疾驰而去。
此刻的龙口湾,在尚可喜这个的带领下,清军精锐三千护军已经悄然登陆。图塔、巴雅儿图等清将挥舞着战刀,指挥着身经百战的八旗兵向守军发起猛攻。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沈世魁人未到声先至,他拔出佩剑,率先冲入战团。皮岛守军见主帅亲临,士气大振,与清军展开殊死搏斗。
“沈世魁!你这无耻老贼!”
远处,尚可喜死死盯着正在阵前指挥若定的沈世魁,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当年同在皮岛时,沈世魁仗着是毛文龙的岳父,几乎垄断了所有利润丰厚的走私门路,将他尚可喜排挤得无钱可赚,备受打压。这份积怨,此刻尽数化为了滔天的杀意。
“我呸!”
沈世魁闻声,朝着尚可喜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怒发冲冠,声若洪钟地回骂:“尚可喜!你这背主忘恩的狗奸贼!还有脸面踏足这皮岛之地?你贪生怕死,认贼作父,有何颜面在此狂吠!”
然而,战场上的形势很快急转直下。满清护军个个身披重甲,犹如移动的铁塔,皮岛守军身上的棉甲和布面甲在对方精良的装备面前相形见绌。更致命的是,沈世魁平日吃空饷的恶果此刻暴露无遗——名册上二万一千二百六十一人的守岛官兵,实际能战的仅有六千七百余人。
这区区六千余人,还要分兵把守漫长的海岸线。面对清军正面佯攻、背后突袭的战术,沈世魁不得不将大部分兵力留在正面战场抵挡阿巴泰的主力。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沈世魁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亲自挥刀砍翻两个冲上来的清兵。但在尚可喜指挥的三千护军猛攻下,明军防线很快被撕开数个缺口。
大人,右翼撑不住了!
报——左翼伤亡过半!
坏消息接踵而至。眼看着清军重甲兵如潮水般涌来,沈世魁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传令,全军退守城池!
残存的明军且战且退,在沈世魁的指挥下向岛内唯一的城池收缩。沿途倒下的将士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通往城池的每一条小路。尚可喜望着溃退的明军,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追!今日定要生擒沈世魁!
就在沈世魁率残部退入城内,城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刻,海滩上的战斗已进入最惨烈的阶段。
金日观浑身浴血,依旧带着麾下最后的二百余名死士,死死扼守在一处狭窄的礁石隘口,为同袍们将那些宝贵的火炮拖拽回城,争取着最后的时间。
刀卷刃了,便抡起铁拳;枪折断了,便扑上去撕咬。每一个呼吸间,都有忠魂逝去。当最后一门火炮的轮子碾过城门门槛,发出沉重的声响时,金日观环顾四周——
跟随他死战的二百余壮士,已尽数倒卧在地,无一生还。鲜血浸透了他们脚下的沙土,汇聚成溪,缓缓流向大海。
“………………咳咳…………”
金日观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他的战甲早已破碎不堪,左腹被剖开一道狰狞的伤口,肠子隐约可见;右腿被长刀砍中,深可见骨,全靠拄着的断枪勉强站立;而他的左手,早已被敌人齐腕削断,只剩空荡荡的袖管被鲜血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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