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的讲席,有刘宗周等大儒坐镇,已然不成问题。然而,新政的核心——“加二”的实务科目,却面临着无人开讲的窘境。工、兵、户、吏四部之下,繁杂具体的学问,绝非朝堂泛泛而谈所能涵盖,急需既有深厚实务经验,又能将其提炼、讲授的大家。
朱由检环顾朝野,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些已退出权力中心的老臣,以及一位虽身处舆论漩涡,却才华横溢的干才。
王洽、毕自严、刘永光,这三位曾经的功勋老臣,正享受着陛下赐予的万亩良田,在金陵山水间颐养天年。他们唯一的牵挂,便是在太子朱慈烺遇有疑难时,前去参谋一二,日子清贵且安逸。
与他们一同被点将的,还有那位年仅三十多岁,却已官至南京工部尚书,且正因不顾物议,以极为张扬的姿态迎娶名妓柳如是而处在风口浪尖的——陈子龙。
“讲课?”
王洽接到旨意时,正提着鸟笼悠然漫步,闻言捋须苦笑:“陛下这是……要让老夫这已归山林的朽木,再去和书生们论行军布阵图么?”
毕自严对着自己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旧日账册叹了口气,刘永光则望了望窗外静谧的园林。
他们三位老臣,倒也坦然,毕竟闲居日久,能为国朝新政、为太子殿下再尽一份力,讲授些毕生积累的实务经验,也算责无旁贷。
但陈子龙的处境,则截然不同。
他年少高位,本就引人侧目,如今更是绯闻缠身。
许多前来求学的士子,年纪比他大上一轮者大有人在。
此刻,他不仅要站在讲台上,传授那些关乎水利、工筑的“实学”,更要直面台下那些或质疑、或好奇、甚至隐含鄙夷的目光。他前几日那场惊世骇俗的婚礼,无疑为他的讲学生涯,铺上了一层复杂而暧昧的底色。
而且,关键在于,他陈子龙的夫人,柳如是,不仅才华卓着,更生得明艳不可方物,其风姿气度,在江南本就是传奇。
在这实务学堂开讲后不久,便又多了一道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景。
每日近午时分,总能看到一辆素雅而不失格调的马车悄然停在学堂外。
车帘轻启,便是一身淡雅装束的柳如是,在侍女的陪伴下款款而下,手中提着一只精巧的食盒,步履从容地走向陈子龙授课的讲堂。
她并非只是简单地遣人送来,而是亲自前来。在无数或好奇、或惊艳、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她神色自若,唇边含着一丝温婉而又得体的笑意,径直走到刚刚放下讲义、额上还带着细密汗珠的陈子龙面前。
“夫君授课辛劳,且先用些饭食吧。” 声音清柔,却足以让前排的学子听得真切。
这一刻,讲堂内外,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直了。那食盒里飘出的些许家常菜香,混合着柳如是身上淡淡的书香与馨香,仿佛构成了一种对“人生赢家”最具体、最残酷的诠释。
台下那些或年长、或年轻的士子们,方才还在为兵事钱粮的难题绞尽脑汁,此刻心中却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羡慕。
才高八斗,学贯新旧,是为“才”;
官居二品,简在帝心,是为“权”;
娇妻如花,慧质兰心,是为“情”;
更兼其人身形挺拔,风姿俊朗……
这世间男子梦寐以求的所有好处,仿佛都独独钟爱于他陈子龙一人!
什么叫差距?
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一幕,便是最扎心,也最让人无力反驳的差距。这无声的展示,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让一众寒窗苦读的士子在求知之余,心中又平添了几分对陈子龙其人其事的复杂感慨。
而且,命运似乎总爱安排些出人意料的巧合。
在这实务学堂的讲堂之上,陈子龙竟遇上了几位“老熟人”——正是当初在他力排众议迎娶柳如是之后,便愤然与他割席断交、划清界限的复社旧友:龚鼎孳、陈贞慧、侯方域、冒襄等人。
昔日诗酒唱和、慷慨激昂的盟友,如今却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场合重逢。他们是台下求学的士子,而他,是台上执掌教鞭的先生。
“这不巧了吗不是?”
恐怕是当时萦绕在双方心头,以及所有知晓内情的旁观者心中的同一句话。
空气仿佛在双方目光接触的瞬间凝固了。
龚鼎孳等人或下意识地低下头,或强作镇定地移开视线,脸上火辣辣的,写满了窘迫与难堪。他们或许也曾预想过重逢,却绝未料到会是在如此地位悬殊的情境之下。
一时间,学堂里暗流涌动,无数双看热闹的眼睛在双方之间逡巡,似乎在期待着上演一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精彩戏码。
按照常理,陈子龙此刻手握绝对的权威,他只需在讲学时稍稍“疏忽”,或在提问时略微“深入”,便足以让这几位昔日故交在万众瞩目下洋相尽出,一雪前耻。
然而,陈子龙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的目光在那几张熟悉的脸上只是微微一滞,旋即恢复了授课时的清明与平静,仿佛看到的只是几位再普通不过的求学士子。
当龚鼎孳等人或因内心挣扎、或因确实未能理解,而在课业上露出困惑之色,甚至硬着头皮上前请教时,陈子龙的表现,更是令人动容。
他没有丝毫的敷衍或刻意为难,而是依旧如同对待任何一位虚心求教的学生一样,神色温和,倾囊相授。
他会耐心地重新梳理要点,用最清晰易懂的语言,为他们讲解兵部文书中的关窍,或是工部图册上的玄机。
那份专注与诚恳,超越了个人恩怨,纯粹是出于对学问本身的尊重,以及对“传道授业解惑”这一职责的恪守。
这份以德报怨的胸襟,这种将公私分明的气度,反而像一记无声的惊雷,重重地敲打在了龚鼎孳等人的心上,也比任何形式的报复,都更让他们无地自容。
学堂内的风气,也因他这般举动,在微妙的波澜后,沉淀下几分真正的、对学问与师道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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