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宝钞,这张曾象征着洪武、永乐盛世雄心与中央权威的纸币,其命运堪称一场经典的货币悲剧。
在帝国初创、百废待兴之际,它被太祖朱元璋与成祖朱棣视为支撑庞大开销的利器。
然而,他们二位爷为解决财政困境,其毫无节制地开动印钞机,将宝钞如同潮水般倾泻入市场,却从未建立任何有效的回笼机制。
这种“只管生、不管养”,只发不收的“脑溢血”式财政操作,彻底违背了最基本的金融规律。
其价值如雪崩般崩塌,几乎无可挽回。从洪武年间的一贯宝钞值银一两,到永乐末年已跌至不足百文,其贬值速度,比之瀑布亦不遑多让。市场用最朴素的智慧回应了朝廷的蛮横——拒收、折价,直至彻底抛弃。
历经洪熙、宣德、正统数朝的挣扎,宝钞的信誉早已荡然无存。到了成化年间,它终于走完了其耻辱的历程,彻底沦为市井小民都嗤之以鼻的废纸。
暖阁内,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户部尚书范文景身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盼与无奈的神情。
“范爱卿啊,”
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朕近来总在想……民间如今,到底还藏着多少……那个‘宝钞’?”
他刻意回避了“大明”二字,仿佛那是一种羞耻。
范文景闻言,持笏板的手微微一紧,心中暗暗叫苦。
这个问题,比问他辽东需多少粮饷、江南能收多少税银更难回答。
他只能将身子躬得更低,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此物……自万历朝以来,民间交易便已绝迹,多用于……冥事、糊墙,或……或充作厕纸。具体数额,年深日久,账簿混乱,实……实难稽考。”
朱由检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想法:“朕知道难为爱卿了。只是,大明总不能世世代代指着那海外流进来的白银过日子吧?那玩意,又不是咱自家地里能长出来的。”
他顿了顿,“朕思来想去,这铜,咱们缺;银,咱们也缺。可这擦……这宝钞的纸,咱们总归是不缺的!”
“所以,朕想着……能不能,把这旧账清了?”
他眼巴巴地望着范文景,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清晰地抛出了自己的方案:“朕要是下旨,回收这些宝钞……嗯,就按……就按弘治朝时的比例来?一两银子,兑他一万贯宝钞,如何?”
“………………”
范文景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谬、最骇人听闻的旨意。
他脑中飞速计算着:一两银兑一万贯!这意味着朝廷几乎是以废纸的价格,回收那些在民间早已形同废纸的宝钞!
“陛……陛下!”
范文景的声音都变了调,“此举……此举恐……恐引物议啊!虽说宝钞已成废纸,但总有些人家还藏着些许祖上传下的……若以万贯兑一两,这……这与明抢何异?言官们定然会抨击陛下……与民争利,盘剥百姓啊!”
“………………”
朱由检盯着范文景,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混杂着荒谬、委屈和一种“你是不是脑子坏了”的匪夷所思。
他眨了眨眼,仿佛需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后才用一种带着浓浓困惑和反问的语气开口:
“范爱卿,你……你等会儿……朕有点没绕过来。”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着,像是在掰扯一笔再简单不过的账。
“朕现在,是打算真金白银地拿出库里的银子,去换他们手里那些……连擦……咳,连引火都嫌呛人的废纸!”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这满天下你去问问!除了朕,还有哪个冤大头肯干这事?朕没追究他们以前拿这玩意儿糊弄朝廷、套取实利的旧账就算了,如今好心给他们个变现的机会,怎么反倒成了‘与民争利’、‘盘剥百姓’了?”
“这……这到底是谁在抢谁啊?!”
朱由检越说越觉得这逻辑荒唐透顶,他双手一摊,脸上写满了“这世界太复杂我看不懂”的郁闷。
“合着在他们眼里,朕就该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堆真正的废纸当传家宝供着,才是仁君?朕现在想清理掉这些金融毒瘤,轻装上阵,反倒成了恶人?”
范文景深吸一口气,躬身道:陛下圣明,若单论物值,废钞确如敝履。然臣所虑者二:
其一,洪永年间宝钞初行时,一贯抵米一石,今虽形同废纸,然民间仍有耄耋老者藏之箱底,视作洪武遗泽。若骤以万贯兑一银,恐伤黎庶怀旧之心。
其二,臣夜翻旧牍,见嘉靖八年曾议收钞,当时市价已至三千贯兑一银。今若定万贯之例,恐后世史笔如铁...
三……三千贯……换一两银子?!”
朱由检像是被火烫到一般,猛地从龙椅上直起身子,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范文景。
“范……范爱卿!”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三千张……不,三千‘贯’!换朕库房里实打实的一两官银?!”
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随即站起身,张开双臂,划过一个夸张的弧度,似乎想要拥抱整个宫殿。
“这宝钞……它……它哪来那么大的脸啊?!
按这个数收,朕就是把这座乾清宫的砖瓦木头全拆了卖了,估计也凑不齐那么多现银去填这个无底洞!”
朱由检快步在御案前踱了几步,然后猛地停下,转向范文景,脸上写满了“你莫不是在戏弄朕”的狐疑与崩溃:
“爱卿,你老实告诉朕,是朕听错了,还是你……你今早起来,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给……魇着了?这哪里是回收废钞?这分明是拿着朕的家底,去给前朝历代的糊涂账当冤大头啊!”
臣岂不知此乃饮鸩止渴?然永乐年间宝钞滥发如潮,至宣德时已需五十贯折米一石。正统五年,江南市舶司奏报钞价崩坏,三千贯确能兑银一两...
他抬起颤抖的双手比出三个指节:陛下可知南京守备太监仍收钞课税!弘治十二年清丈,仅应天府库就积压霉烂宝钞七万箱。若按万贯兑一银,需耗太仓银...
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待气息稍平,忽然解下腰间象牙笏板重重放在地上:臣愿以这项上乌纱作保,请陛下准臣带锦衣卫查抄内承运库——若找出不足百箱洪熙年前宝钞,臣当即自请流放琼州!
三天后,
范文景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将一份字迹潦草、墨迹未干的紧急条陈呈递御前。
他嗓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报出了一个让朱由检灵魂出窍的数字:“陛下,臣……臣等连日连夜,依据历年有案可稽的发行记录,并参照各处库藏残存账目粗略推算……自洪武八年至今,二百余年间,朝廷累计印造发放的宝钞,刨去理论上自然损毁、虫蛀、霉烂的……存量,恐不下二十万亿贯。”
“二十……万亿……贯?”
朱由检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试图在脑中构建这个数字的概念——这相当于把全大明未来几十年的岁入全都填进去,也未必能填平这个窟窿。
范文景深深地垂下头,补充了那句诛心之言:“此数……尚不计民间自行焚毁、遗失,以及……真正拿去……‘擦屁股’的那部分。陛下,这已非金融弊政,这是……这是一场持续了二百年的洪灾,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废纸滩涂。”
“回收宝钞?回收个屁!”
暖阁内,朱由检在得到那个初步估算的数字后,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这烂摊子比他想象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万倍。
更让朱由检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气极反笑的是,根据各地零星呈报的案情来看——这大明,时至今日,居然还有人在地下作坊里,偷偷摸摸地伪造这“擦屁股纸”!
“图什么?这帮人到底图什么?!擦屁股吗!”
数月后,
辽东,大凌河城。
官府衙门前,排起了长龙,队伍中多是面容黝黑、衣衫褴褛,却眼神热切的百姓。他们是从满清治下历经艰险,终于回归大明治下的辽民。
当衙吏将一叠做工颇为精美的硬质纸券递到他们手中时,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茫然与好奇交织的神情。
这纸券质地坚韧,纹理清晰,上面不仅印有“大明粮券”的醒目字样、复杂的龙纹防伪图案,更显眼的是,它被设计成可以沿压痕撕下使用的十个小格。
“老乡,拿好了。”
分发粮券的吏员耐心地解释着,“此乃陛下特旨发放的‘大明粮券’。每大张为一石,下面这十个小格,每一格就是一斗。每家先发十张,就是十石。”
他指着券上的格子继续说道:“不拘是全家口粮一时接济不上,还是想零散换些油盐,都可以用。需要用粮时,凭这券,无论整张还是撕下一格,到官仓即刻就能兑出实实在在的米麦。若是眼下不缺粮,想换些银钱度用,也行!各个有司设立的‘兑券所’,就按市价折成银两给你,绝无克扣!”
这“大明粮券”,自然是崇祯皇帝朱由检汲取了旧宝钞滥发无度、终成废纸的惨痛教训后,精心设计并在辽东率先推行的“新一代”信用凭证。
这十石“大明粮券”,实质上是朱由检赐予那些历尽磨难、自建奴治下逃归大明的辽东汉人百姓的 “安家启动资金” 。
它并非无偿的赏赐,而是一项极具针对性的国家福利与安置政策,旨在帮助他们购买农具、种子,或换取最初的口粮,以便能在这片重归故土的土地上迅速扎根,恢复生产。
为确保这套系统的信誉与流通性,朱由检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决心。他下令在关内各主要府衙,均预设了官方的“粮券兑付所”。这一举措意义非凡:
这意味着,前往辽东行商的关内商人,在与当地百姓或官府交易时,结算方式有了新的选择。
他们既可以收取传统的银两,也可以放心收受这种硬通的“大明粮券”。待商队返回山海关内,便可凭这些纸券,在任何一处兑付所,直接兑换成等值的粮食或按照市价折算为白银。
关键的设计在于,朱由检明确规定:此“大明粮券”为不记名票据。
商人们会相信吗?
答案在最初是否定的。
在经历了老祖宗那“只发不收、掠夺成性”的宝钞噩梦后,朱由检推出的“大明粮券”,甫一问世,遭遇的便是普遍的观望与不信任。
精明的商贾们宁可抱着沉甸甸、易招贼人的银两,也不愿碰这轻飘飘的“纸片子”,生怕这又是朝廷巧立名目搜刮财富的新花样。
然而,变化在悄然发生。
当这些商人日复一日地看到,市井街巷里的寻常百姓,真的能用那一小格、一小格的粮券,从官仓兑出白米,从油盐铺子换回日常所需,那张纸片在他们眼中,渐渐从“废纸”变成了一个值得观察的“谜题”。
王福,一个往来于关内与辽东之间、贩卖布匹的小行商,成了第一个鼓起勇气“吃螃蟹”的人。
在辽东卖完一批土布后,他犹豫再三,终于试探性地收下了买家支付的十小格粮券(价值一斗)。整个过程他心中惴惴,仿佛接过的不是纸,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大人…………”
怀揣着那十小格轻飘飘的粮券,王福内心忐忑地来到了官府设立的兑付所门前,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柜台后的官员闻声抬起头,目光扫过他手中捏着的粮券,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嗯。何事?是要兑粮,还是兑银?”
“兑……兑粮,小人想先兑一斗试试。” 王福连忙道。
“可。”
那官员接过粮券,仔细审视了一番上面的纹路、印鉴以及撕扯处的齿痕,“你且稍候,此券需核验真伪。”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王福而言却无比煎熬。
他紧紧盯着官员进出的那扇门,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下一刻就被告知此券是假,或者被寻个由头克扣。
不多时,那官员重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名吏员,肩上赫然扛着一袋粮食!官员指着那袋粮,对目瞪口呆的王福说道:“核验无误,官粮一斗在此。你是要现在自己过秤验看,还是直接带走?”
王福看着眼前那袋实实在在的粮食,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随之冒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剩余的凭证,双手微微发颤地递到官员面前。
“大人……”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那……这些,这些也可以……像这样兑换吗?”
那官员瞥了他一眼,神色依旧平淡,仿佛早已见怪不怪:“自然。陛下明旨,见券即兑,无论多少。你要兑粮?”
“不!不兑粮!”
王福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强压着狂跳的心,努力让自己的话更清晰些,“草民!草民想……想将这些,全部兑换成银两!不知……可否?”
这是他最大胆,也是最终极的试探。
兑粮只是证明此券不假,若能顺畅地兑换成天下通行的硬通货白银,那这“大明粮券”在他心中,才算是真正具备了无可置疑的信用!
官员闻言,脸上并无波澜,只是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可。”
言罢,他接过那厚厚一叠粮券,再次仔细核验后,取过算盘,口中清晰报数:“九斗整,依今日官定牌价,每斗折银二钱,共计一两八钱。”
算珠声响清脆,一旁的书吏已然打开银箱,熟练地称出相应数额的雪花官银,用托盘端到王福面前。
“银钱在此,请点验清楚。”
王福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又看看手中已然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张小格粮券的凭证,巨大的不真实感与狂喜交织,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他伸出颤抖的手,仔细掂量、查验了每一块银锭的成色和重量,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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