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米粮折俸一百三十石……按时价,约合十两八钱银子。”
张煌言蘸了蘸笔尖,在纸上落下娟秀的小楷,眉头微蹙:“手头现银统共一百二十两四钱。其中俸禄二十六两,上回治水有功,张大人特赏了五十两……”
刘文秀凑过头来,瞧着他纸上密密麻麻的算账,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张兄,你这是做什么呢?算得这般精细。”
“算家底。”
张煌言头也不抬,笔尖又挪到另一行,“家中尚有田产五百亩,若是……”
“你要卖祖产?!”
刘文秀猛地拔高声音,一把按住他执笔的手,“你莫不是疯了?那可是你张家几代人攒下的基业,伯父伯母岂能答应?”
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张煌言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拨开他的手:“刘兄,稍安勿躁……容我把话说完可好?”
他搁下笔,将账册转向刘文秀,指尖点着田产那一栏:“我是说,这五百亩水田若是不卖,按往年收成,岁入约有米两百石,折银约十六两。若遇上丰年,或可再多二三两。”
刘文秀这才松了口气,但仍不解:“那你这般精打细算是为何?可是家中有什么难处?”
“我要替白门姑娘……付这梳拢之资。”张煌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刘文秀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猛地探向张煌言额头:“你莫不是染了风寒,烧糊涂了?”
张煌言偏头避开,神色平静:“我很清醒。”
“清醒?”
刘文秀几乎要跳起来,指着窗外秦淮河的方向,“你知道寇大家的梳拢价是多少吗?那是多少江南豪绅捧着金山银山都未必能如愿的!你……”他上下打量着张煌言朴素的青衫,“你哪来的银子?”
“没有。”
张煌言回答得干脆,目光却依然坚定,“正因没有,才要算。”
刘文秀被他这话噎住,半晌才压低声音:“张兄,我知你心意。可这不是几百两银子的事,那是寇白门!别说你我这等微末武官,就是南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公子,谁不是掂量再三?你这一时冲动……”
“不是冲动。”
张煌言打断他,手指轻轻拂过账册上“赏银五十两”那一行,“这笔赏银是起点。俸禄可以攒,田租可以调度。一年不够就两年,两年不够就三年。”
李定国端着碗凑过来,狐疑地打量着神色各异的两人:“你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刘文秀朝张煌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肩膀一耸,满脸的无可奈何:“咱们这位张兄,正盘算着要给寇白门姑娘付梳拢之资呢。”
“啥?!”李定国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眼睛瞪得溜圆,“你疯了?!”
“得了得了,”
刘文秀伸手拍了拍李定国的背,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你想到的那些话,我刚才都问过一遍了。”
李定国把碗往桌上一搁,拉着凳子凑近张煌言,压低声音:“张兄,你可知道那秦淮河上顶尖姑娘的梳拢是什么阵仗?别说咱们这年俸几十两的武官,就是那些盐商巨贾,也得掂量掂量荷包。你这份心思我明白,可这……”
“我都清楚。”张煌言平静地打断他,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张写满数字的纸上,“正因清楚,才要算清楚。”
“你们三个都在啊……”
张国维撩开帐帘走了进来,目光落在正伏案计算的张煌言身上,“刘百户……嗯?”
他踱步近前,看清了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张百户这是在核算治水的工钱?好,好!事事亲力亲为,不愧是栋梁之材。”
“他在算钱准备付寇大家的梳拢呢,钦差大人。”
刘文秀和李定国异口同声,两张苦瓜脸上写满了无奈。
“……你疯了?”
张国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瞪得老大。
他还想再说什么,刘李二人连忙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张大人,您要劝的话我们都劝过了……”
张国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始终专注计算的张煌言身上。营帐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烛火噼啪作响,还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良久,张国维忽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他缓步走到张煌言身旁,俯身细看那写得密密麻麻的账目,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年轻人啊……”
京师,近卫营驻地。
佟瀚邦端坐在案前,细细展读张煌言从南京寄来的书信。起初他神色尚算平静,不时颔首表示赞许。
然而当目光扫过“恳请预支三十年俸禄”那一行时,他刚入口的茶水“噗”地全喷了出来,在公文上溅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预支……三十年的俸禄?”
他难以置信地又将那行字反复读了三遍,声音都变了调。
数日后,当张煌言收到京师送回的公函,目光落在佟瀚邦那力透纸背、墨迹淋漓的两个大字“不许”上时,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将公函轻轻放在案头。
“唉…………”
这声叹息悠长而落寞,在安静的营帐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你叹什么气啊!”
刘文秀看着张煌言那毫不掩饰的失落神情,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哪个衙门口能让你预支三十年的俸禄?你这念头本身就够荒唐的!”
张煌言没有反驳,只是又看了一眼那斩钉截铁的批复,目光黯淡了几分。
与此同时,张煌言的老爹。张圭章一路风尘仆仆,从浙江鄞县老家疾驰至南京。
这位素来持重的乡绅此刻面色铁青,胡须微颤——无他,那个在军中任职的儿子,竟敢修书回家,开口就要二千两雪花银!
“张煌言!你个不肖子孙!看打!”
张圭章怒发冲冠,手中的竹鞭带着风声直劈而下。
“爹……军营有军营的规矩……”
张煌言话未说完,只见一道黑影而至。
李定国铁钳般的大手已牢牢握住张圭章挥鞭的手腕,另一只手臂横挡在他胸前。
“老人家,军营重地岂容擅闯?”李定国声如洪钟,“念你年迈,姑且不计较。请速速离去。”
张圭章气得浑身发抖,试图挣脱却动弹不得:“你、你是何人?老夫管教自家儿子,天经地义!”
啊呀——!”
李定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钳制,粗糙的大手在衣甲上局促地搓了搓,“哈哈哈……失礼失礼,原来是伯父大人!误会,天大的误会!”
这时刘文秀已领着大队兵士呼啦啦围了过来,他按着腰刀厉声喝道:“何人擅闯军门?!”
“是张煌言他爹……”
李定国连忙扯着嗓子解释。
刘文秀怔了怔,目光在张圭章青缎长衫和气得发白的面容上转了两圈,突然咧嘴一笑,挥手令众兵士退后:“都散了吧!是自家长辈!”
说着快步上前,亲热地挽住老爷子的胳膊:“大伯远道而来,怎么不先递个名帖?这军营里尽是些粗人,险些唐突了您老!”
张圭章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方才的怒气卡在喉间,只余花白的胡须还在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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