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这个将毕生才智与心力都奉献给了皇太极的男人,此刻正面对着一份让他灵魂震颤的军报。
当他读到袁崇焕亲率大军兵临海州城下,当他得知无数关宁军小队正不顾生死地突入满洲腹地,只为拯救那些被多尔衮和八旗贵族视若草芥的汉民时,这位历尽风云的谋臣竟一时怔在当场。
他范文程,如今已贵为大清的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更是先帝皇太极临终托付的顾命大臣。位极人臣,荣宠备至。他本该为清军的每一次进退而筹谋,为八旗的每一分利益而算计。
然而此刻,那些战报上的字句却像一把把利刃,刺穿了他层叠的官服与久经世故的外壳,直抵内心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那里还住着一个熟读圣贤书,坚信“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汉家书生。
他仿佛能听见,那些被拯救的百姓在绝处逢生时发出的、带着乡音的哭喊;他仿佛能看见,那面在血火中猎猎作响的日月旗,如何在这些“弃民”眼中重新点燃希望。
一种复杂难言的震动,在他胸中翻涌。是羞愧?是敬佩?还是一种对自身道路陡然生出的、冰冷的怀疑?
他侍奉的“大清”,正在他出谋划策的土地上,屠杀着他血脉相连的同胞;而他曾经背弃的“大明”,却派来了不惜代价的拯救者。
这一刻,权位与功名筑成的高墙,裂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中透出的,是故国烽火与人性良知交织的、刺眼的光。
月光惨白地照在盛京的殿宇飞檐上,也照在范文程那张因内心剧烈撕扯而扭曲的脸上。
他独立于庭院之中,仰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仿佛在向这冰冷的天地寻求一个无解的答案。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从他喉间溢出,起初是自嘲,继而转为带着哭腔的、近乎癫狂的惨笑。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哈哈……哈哈哈……”
这四个字,曾是他背叛故土、效忠新主的所有理由,是他用以说服自己、麻痹良知的全部逻辑。
可今夜,这借口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纸糊的铠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轻易戳穿。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充满不甘与怨恨的质问:“朱由检……朱由检!你为何……为何不能早十年登基?!”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充满了宿命般的无奈与嘲讽。
“若早十年,若在你兄长、你祖父将那煌煌大明折腾得千疮百孔之前!未曾被那辽东败局逼入绝境之时!若在那时,你便能展现出今日这般不惜此身、守护子民的决绝……我范文程,何至于此?!这辽东的万千汉民,何至于此?!”
他像是在质问月亮,又像是在拷问自己那段无法回头的人生。
“为何……为何偏要在此时?在我已将身家性命、毕生抱负乃至身后名节,都押在这‘新朝’之上时!在我双手已沾满故国同胞的鲜血,再也无法回头时!你才出现……用这般姿态,来告诉我,我当年选择的‘王道’,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条通往地狱的绝路!”
范文程曾亲眼看着自己一步步坠入地狱。
那是他主动选择、并为之粉饰太平的道德深渊。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景象:朝堂上算尽的机心,战场外冰冷的屠戮令,以及那份日益麻木的、对同胞苦难的熟视无睹。他早已说服自己,这是“成大事”的必要之恶。
然而,命运却残忍地让他同时目睹了另一番景象。
他亲眼见过朱由检,那个他曾经鄙夷为“亡国之君”的年轻人,在紫禁城里以何等决绝的姿态,挥剑斩向谋逆的勋贵,用铁腕涤荡朝堂。
他更通过无数细作的眼线,看到那位皇帝如何近乎偏执地安定流民,开垦荒田,将国库里最后的银钱化作一碗碗能活命的薄粥。
他像一个被困在黑暗中的囚徒,被迫窥视着一座正在重生的光明之城。
他清晰地看到,朱由检如何一点一点,将那艘他曾认定必将沉没的帝国巨舰,从倾覆的边缘艰难地扳回。
那些从中原到关中,本应在天灾人祸中饿殍遍野、十室九空的土地上,他竟然听到了复苏的田园间,农夫在夕阳下带着倦意的说笑,听到了村落里孩童无忧无虑的追逐嬉闹。
那些声音,原本应该属于他理想中“仁政”的图景,如今,却成了刺向他灵魂最深处的利刃。每一个活下来的百姓,每一缕升起的炊烟,都在无声地拷问着他当年的选择:
他亲手辅佐的“新朝”,在制造人间地狱;
而他当年背弃的“旧主”,却在力挽狂澜,缔造着乱世中近乎奢侈的生机。
“哈哈哈哈……助纣为虐啊!我范文程,读圣贤书,却行此禽兽之事,是为助纣为虐——!!”
他猛地收住笑声,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与自怜,在刹那间被一股极端偏执的狠厉所取代。
那是一种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回头,唯有将错就错、毁灭一切才能获得解脱的疯狂。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仿佛要握住一把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对着南方,对着那个他想象中的身影,发出了最恶毒、最决绝的誓言:
“朱由检——!”
“你既让我成了千古罪人……我便要亲手,将你这‘中兴’幻象撕得粉碎!”
“你想救万民?!我便要让你眼睁睁看着他们陷入更大的战火!
你想振大明?!我便要倾尽我所学,助这大清,将你的江山社稷……一寸、一寸,彻底碾碎!”
“我要让你的一切心血,都化为我功成名就的垫脚石!我要让史书工笔之下,你朱由检,终究只是一个可悲的……亡——国——之——君!”
这一刻,范文程彻底斩断了心中最后一丝犹疑。
他将所有的负罪感都扭曲成了对朱由检和个人命运的刻骨怨恨,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和他所效忠的王朝,一同绑上了驶向更深黑暗的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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