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玉清刚起身没多久,正对着窗户发呆,丽娘就扭着腰进来了。
她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没到眼底,像是硬贴上去的。手里捏着块帕子,无意识地搅着。
“清儿啊,”她开口,声音比平时软和几分,“你的造化来了。”
玉清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她,没接话。
丽娘走近几步,压低了些声音:“昨儿晚上那位顾老爷,派人来递了话,要给你赎身!”
赎身?
这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投进玉清死水一潭的心里,却没激起多大的涟漪。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涌上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赎身?他从未敢想过。
像他这样的人,出了这南风馆,又能去哪里?天地之大,可有他立足之地?
没有户籍,没有亲人,没有谋生的本事,除了这张脸,这副身子,他还有什么?
“顾老爷可是真正的高枝儿,”丽娘打量着他的神色,继续说着,“你跟了他,往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可比在这楼里强上千百倍。”
她话锋一转,又带着点试探:“你……昨儿晚上,可是使了什么特别的手段,把顾老爷给笼络住了?”
玉清垂下眼皮,掩住眸底的一丝讥诮。
手段?他能有什么手段。
他摇了摇头,声音平淡:“没有,顾老爷只是听了曲,喝了酒。”
丽娘似乎有些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
她拍了拍玉清的肩:“罢了,总之是你的福气。赶紧收拾收拾,顾府的人晌午过后就来接你。”
收拾?他有什么可收拾的。不过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还是馆里统一置办的。
还有那把琴,跟了他好些年了,琴身的漆都磨花了几处。
他把东西包成一个小小的包袱,环顾这间住了不算短日子的屋子,熟悉的熏香,熟悉的帐幔,熟悉的、从窗缝能看到的一线天。
没有多少留恋,只觉得像做了一场混沌的梦,如今梦要醒了,却不知醒来面对的是何方。
后门停着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不是他想象中高门大户来接人的派头。
他抱着包袱和琴,走出南风馆的后门。
有几个相熟的小倌靠在门边看他,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种看戏似的漠然。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南风馆”三个字的牌匾。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转身,踩着脚凳,钻进了马车。
车厢里光线昏暗,有一股陈旧的木头味道。
马车走了很久,颠簸得厉害。玉清抱着琴,靠着车厢壁,听着外面的市声从喧闹逐渐变得稀疏。
车子最终停了,车夫在外头喊了一声:“到了。”
玉清掀开车帘,先看到的是一堵极高极长的青灰色砖墙,向两边延伸出去,望不到头。
一扇黑漆大门紧闭着,只开了旁边一扇小角门。
门楣上悬着块匾,两个鎏金大字:“顾府”。
字写得锋芒内敛,却透着一股子气派。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从角门里走出来。
他个子不高,身形清瘦,面容严肃,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但眼神很锐利,扫过玉清和他手里的琴包袱时,带着审视,却并不让人感到被冒犯。
他走到玉清面前,微微弯了下腰,幅度不大,却足够清晰。
“玉清先生,”他开口,声音平稳,没有高低起伏,“我是府上的管家,姓李,老爷吩咐我来接您进去。”
先生?
玉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先生?叫他?长到这么大,有人叫他“小子”,有人叫他“玉清”,恩客们喝醉了叫他“心肝”、“宝贝”,或是带着戏谑叫他“小观音”。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正经的、甚至带点尊敬的称呼叫他“先生”。
一股极强烈的荒诞感涌上心头,他几乎要笑出来,但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能扯出弧度。
他只是下意识地,也对着李管家,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李管家。”他低声说。
“请随我来。”李管家侧过身,引着他从角门进去。
一入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面市井的喧嚣瞬间被隔绝,眼前是曲折的回廊,一眼望不到尽头。
廊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假山、水池、花草,景致是好的,却透着一股子刻板的安静。
偶尔有仆役打扮的人低头走过,脚步轻悄,目不斜视,像一道道无声的影子。
玉清跟着李管家,走在光洁得能照见人影的青石板路上。
他觉得这顾府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而他正被引向迷宫深处,一个未知的角落。
头顶的天,被高高的屋檐和廊檐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蓝得有些不真实。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管家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院门是月亮门,墙上爬着些半枯的藤蔓。院子里很干净,青砖墁地,靠墙种着一棵树。
是棵有些年岁的海棠,这个时候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只剩下些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向天空。
树下有张石桌,两个石凳。
正面是三间小小的厢房,李管家推开中间那间的门。
“先生日后就住这里。”李管家说道,“日常用度,会有人按时送来。府里规矩多,先生若无必要,尽量不要随意走动。”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一桌一椅一床,一个衣柜,一个盆架,都是半旧的,却擦得一尘不染。
床上铺着素色的棉布床单,叠着一床同色的薄被,窗台上放着个空着的白瓷瓶。
没有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丝毫烟火气。
玉清把包袱和琴放在桌上:“知道了,多谢李管家。”
李管家又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院子里恢复了寂静。
玉清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棵海棠树。树的枝干虬结,形态有种说不出的苍劲。
他想,这棵树在这里站了多久?它看着这四方院子里,来来去去多少人?
快到晚饭时分,一个穿着蓝布褂子、梳着圆髻的仆妇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她约莫四十多岁,面色黄黄的,没什么表情。她把食盒里的两菜一汤一碗米饭摆在桌上,一碟清炒豆苗,一碟红烧肉,一碗豆腐汤。
饭菜冒着热气,香味飘出来。
仆妇摆好饭菜,垂着手,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并不看他。
玉清坐下,拿起筷子。饭菜的味道很好,比南风馆的强太多。
他默默地吃着,咀嚼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仆妇等他吃完,又默默地过来,收拾好碗筷,提着食盒走了。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
天色渐渐暗下来,玉清走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海棠树下。
初冬的风吹过来,带着寒意,刮过光秃的枝桠,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远远地,似乎能听到前院传来隐隐约约的、模糊的人声和脚步声,那是属于这座大宅主人们的世界。
而他,被安置在这方寸之间,像一件被暂时收藏起来的、见不得光的物件。
有吃有喝有住,比南风馆干净,也安全,他似乎不该有什么不满。
只是这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他抬头,看着头顶那片被院墙和屋檐框出来的、四四方方的、渐渐染上墨色的天空。
那棵海棠树立在暮色里,沉默着,却仿佛比他要自由得多。
站了许久,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僵了,他才转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上,将那片四方天的夜色,也严严实实地关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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