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沉默的初访之后,又过去了七八日。顾建源没有再出现,小院的日子恢复了固有的节奏,单调得如同老僧敲木鱼,一下,又一下。
玉清几乎快要将那次来访当作一个模糊的梦境时,变故却在一个深夜里猝不及防地降临。
他已睡下,裹着不算厚实的被子,正迷迷糊糊地与寒意抗争。
忽然,一阵算不上急促,却异常清晰的敲门声,笃笃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夜的沉寂。
不是仆妇,仆妇从不在这个时候来。也不是李管家,李管家不会这样敲门。
玉清的心猛地一跳,睡意瞬间跑了大半。
他摸索着披上外衣,趿拉着鞋,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门外是一个略显急促的年轻男声,压得很低:“玉清公子,是我,老爷身边的小厮福安,老爷他……请您开一下门。”
老爷?顾建源?这么晚了?
玉清心头疑云更重,他拔开门闩,将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打着灯笼、一脸焦急的年轻小厮福安,另一个,几乎全身重量都压在福安身上的人,正是顾建源。
他醉得很厉害,比玉清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厉害。
头耷拉着,眼睛半闭着,脸色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他身上的锦袍有些凌乱,沾了些许污渍,马褂也不知所踪。
“公子,快搭把手!”福安气喘吁吁地求助。
玉清来不及多想,连忙上前,和福安一左一右,架住顾建源的胳膊,费力地将这个几乎不省人事的醉汉搀扶进屋里,安置在唯一的那张床榻上。
顾建源一沾到床,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
福安显然对处理这种状况很有经验,他手脚利落地替顾建源脱掉了沾满酒气和尘土的外袍和鞋袜,又对玉清匆忙行了个礼,低声道:“有劳公子照看老爷,小人就在院外候着,若有需要,唤一声便是。”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带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玉清,和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顾建源。
玉清站在床边,看着榻上这个平日里威严尽显、此刻却狼狈不堪的老人,一时间有些无措。
他在南风馆也见过醉酒的客人,但通常要么是兴奋狂躁,要么是倒头就睡,像顾建源这样似乎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并不多见。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酒臭,玉清皱了皱眉,走到盆架边,拿起自己的棉布脸帕,在铜盆的冷水里浸湿,拧得半干。
他回到床边,弯下腰,用湿帕子轻轻擦拭顾建源滚烫的额头和脸颊。
帕子的凉意似乎刺激到了顾建源,他不安地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忽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玉清正在给他擦脸的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五指如同铁箍,攥得玉清腕骨生疼。玉清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根本动弹不得。
“别……别走……”顾建源的眼睛依旧紧闭着,嘴唇哆嗦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阿沅……我对不住你……对不住……”
阿沅?是谁?玉清僵在那里,不敢再动。
顾建源的手攥得更紧了,仿佛抓住的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缝中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酒渍和汗渍,纵横交错。
“……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他呜咽着,声音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他们都逼我……逼我啊……”
玉清彻底愣住了,他看着这个位高权重、足以决定许多人生死的老人,此刻像个小孩子一样,抓着他的手,痛哭流涕,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痛苦和秘密。
他忽然明白了李管家那句“无事不要随意走动”的深意,也明白了顾建源为何会选择他这样一个来自污秽之地、无亲无故的人。
因为他安全,因为他就像这院子里那棵沉默的树,听到了,看到了,却无法说出去,也无法对任何人和事构成影响。
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这冬夜的寒气更甚。
他不再试图抽回手,只是任由顾建源死死地攥着,身体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他看着那泪水不断地流淌,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扭曲的痛苦表情,内心最初的那一丝怜悯,很快被一种更深的麻木取代。
这不过是他需要扮演的另一个角色——一个无声的、不会反抗的、承载秘密的容器。
顾建源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归于沉寂,紧攥着玉清手腕的力道也慢慢松懈开来。
他似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沉沉睡去了,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玉清这才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汗湿的手中抽了出来。
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隐隐作痛。
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
看着榻上酣睡的顾建源,和他脸上未干的泪痕,玉清沉默地拿起那块已经变温的帕子,重新在冷水里搓洗了一把,拧干,再次走到床边,动作机械地、仔细地,将顾建源脸上的泪痕和污渍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将帕子扔回盆里,拉过床里侧的被子,盖在顾建源身上。
然后,他吹灭了桌上的灯,摸索着走到窗边那张唯一的硬木椅子旁,坐了下来,将身上那件单薄的外衣裹紧了些。
黑暗中,他听着顾建源沉重而均匀的鼾声,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映出的月光,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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