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玉清并非完全没有感觉。
他偶尔能从仆妇那永远低垂着的眉眼间，捕捉到一丝比以往更甚的小心翼翼。
送饭时，她的脚步似乎更轻了，摆放碗筷的动作也更加迅疾，仿佛生怕在这院子里多停留一刻。
李管家每次前来，虽然言语依旧得体，但玉清能感觉到，他那份惯常的沉稳之下，似乎压抑着某种隐秘的紧绷。
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交代完必要的事情便匆匆离去，不像以往有时还会驻足闲聊两句。
更有一次，玉清在廊下轻微活动时，隐约听到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压抑的、属于女子的哭泣声，以及几声惶急的低语，但很快便消失了，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这些细微的迹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小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大的波澜，却让玉清那颗习惯于在不安中寻求安稳的心，隐隐泛起一丝疑虑。
顾建源久不出现，府内的气氛又如此微妙……
难道顾建源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无法起身的地步？还是说，顾府出了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变故？
他不是没有想过向李管家或仆妇打听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一个被养在外围的、见不得光的存在，有什么资格去过问主家的事情？贸然打听，只会惹人怀疑，甚至可能招来祸端。
于是，他将那丝隐隐的不安强行压了下去。
告诉自己，无论顾府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守好自己这一方小院，过一天，算一天。
只是，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终究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外表看起来完好，内里却早已松动，不知何时便会彻底坍塌。
他望着院墙上那片被冬日惨淡阳光照亮的、冰冷的天空，心中那份因为顾枭探病而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另一层关于自身未来的、更深沉的不安，已经开始悄然弥漫。
第一场雪，是在一个寂静的夜里，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的。
玉清第二天清晨推开房门时，便被外面一片刺目的白晃了一下。
雪不算厚，薄薄地覆盖了青砖地面、石桌石凳，以及那棵海棠树光秃秃的枝桠，像是给这萧索的小院勉强披上了一层洁净的伪装。
寒风如同刀子般，嗖嗖地刮着，卷起地上的浮雪，打在脸上，生疼。空气冷冽而干燥，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冰碴子的味道。
冬天，是真的来了。
玉清裹紧了身上那件顾府统一发放的、不算厚实的灰色棉袍，将领子竖起来，依旧觉得寒气无孔不入，顺着袖口、领口、裤脚，拼命地往身体里钻。
病后初愈的身体，格外畏寒，手脚总是冰凉的，即使待在烧着炭盆的屋里，也很难彻底暖和过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院子中央那棵海棠树。
此刻的它，早已失去了春日萌发时的生机，夏日繁茂时的绿意，秋日凋零时的那份凄美，只剩下最彻底、最原始的荒芜。
黑瘦扭曲的枝干，顽强而又绝望地伸向灰白色的、低沉的天幕，上面承载着一点点未能覆盖完全的积雪，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头上点缀着不合时宜的苍白。
玉清看着这棵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这棵树，是他在这小院里唯一的“伙伴”，是他寄托了无数无声话语和细微情绪的倾听者。
它曾给予过他一丝虚假的自由想象和生命力的安慰，可现在，连它也呈现出如此彻底的死寂。
外界的寒冷，与他内心的孤寂和那挥之不去的不安，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他想起去年的冬天，那时候，他刚被顾建源安置在这里不久，虽然同样寂寞，同样寒冷，但似乎……没有这般难熬。
是因为对未知还存有一丝麻木的好奇？还是因为身体尚且康健，足以抵御严寒？
而今年，病痛的折磨消耗了他的元气，接连发生的意外扰乱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顾建源的久不出现和府内微妙的气氛，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这一切，都让这个冬天，显得格外漫长，格外寒冷。
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感受，更是心理上的体验。
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如同这院子，如同这棵海棠树，被一层冰冷的、坚硬的外壳所包裹，内里空空荡荡，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他拢紧了衣襟，将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缩进袖子里，转身退回屋内。
炭盆里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散发出有限的热量。他坐在离炭盆最近的凳子上，伸出手，靠近那点可怜的温度。
然而，手心的些许暖意，根本无法驱散周身弥漫的寒冷，更无法温暖那颗在孤寂和不安中逐渐下沉的心。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那一片白茫茫、缺乏生气的世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预感，如同这冬日里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这个冬天，似乎注定了不会平静。
而他，这只被囚禁在金色牢笼里的雀鸟，除了被动地等待风雪降临，又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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