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谷外的官道上，礼部官员的马车刚停稳，车帘内便飘出墨香犹存的密旨。为首的陈侍郎捏着羊皮卷的手顿了顿——三日前他还在衙门里对着《静眠文化园规划图》反复斟酌，红笔圈出十二处需彰显庄严肃穆的汉白玉雕饰，此刻却见山脚下人头攒动，一群人正举着竹板往土墙上张贴告示。
“都来看！都来看！”卖糖画的王二麻子踮着脚，竹刷蘸着浆糊啪嗒往墙上抹，“礼部要建的那个什么园，咱们老百姓可不买账！”
陈侍郎掀帘的手僵在半空。密旨上明明白白写着“尊重平凡”，可他那规划图里的三重朱门、八丈照壁、二十四阶汉白玉台，哪一处不是照着最高规格的祭祀场所来设计的？
“王伯，这告示谁让贴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挤到前头，手指点着纸上歪扭的字迹，“上头说‘太肃穆了，九皇叔看了肯定睡不踏实’……”
“你九皇叔在雪谷冰屋里睡觉，翻个身都怕碰坏了窗棂纸。”卖豆腐的周婶抱着刚磨好的豆浆桶挤进来，桶边蹭出的豆沫子糊在告示上，“真要按那图纸建起高门大院，咱们想给他送碗热豆浆，怕是都得跪着进去——他最讨厌这些虚礼！”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陈侍郎听得耳根发热，猛然想起三日前在御书房，九皇子歪在软榻上啃蜜橘，果皮“啪嗒”掉在龙案，玄箴递上的《民生新规》被他随手垫了脚，嘴里还含糊嘟囔：“搞这些花架子作甚？让百姓能舒坦蹲在墙根喝碗大碗茶，比什么都强。”
这念头刚闪过，就见人群里有人抄起了家伙。
“拆了它！”打铁的李铁匠抡起大锤，作势砸向规划图上标注着“礼门”的位置，“九皇子说过，‘墙是防贼的，不是防自己人的’！要建园子？咱们自己来！”
三个月后。
林诗雅的绣鞋踏上青石板路，先被一股甜丝丝的瓜香撞了个满怀。她抬眼望去，原先图纸上规划的朱红高墙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竹篱笆围起的露天集市，清冽的渠水顺着石槽叮咚流淌，把摆满鲜菜的竹筐浸润得水灵灵的。
“姑娘，来个瓜不？”系着靛蓝围裙的老妇掀开草席，露出满地滚圆的绿皮瓜，旁边竹牌上歪歪扭扭写着“九皇叔同款瓜，甜度保准，吵到人包退”，“刚从后山坡摘的，甜得能黏住嘴。”
林诗雅微微挑眉：“这般喧闹，不怕扰了清静，亵渎了……神灵？”
老妇把个瓜硬塞进她怀里，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得瓜皮砰砰响，随即又猛地捂住嘴，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神要是怕吵，还能安安稳稳睡这么些年？我们这儿啊，是替他守着这人间烟火气呢！你瞧——”她指向街角，几个孩童正蹲在青石板上，用红土画了个叼着草根的胖娃娃，旁边稚拙地写着“九皇叔睡觉图”。
林诗雅顺着望去，忽觉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初遇谭浩时，他裹着破旧毯子缩在御花园角落，被其他皇子扔石子也懒得躲闪；想起他用泥巴胡乱捏出所谓的“大罗安神丹”，还振振有词“什么灵药能比睡个饱觉更香”；更想起昨夜师门传讯玉牌里，师父发来的消息：“山脚下新开了个助眠糖摊，打着‘九皇子同款’的名头，你那几个闭关的师姐，偷偷溜下山买了三回。”
“肃静！”
玄箴的声音从集市中央传来。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月白直裰，手捧一卷竹帛，身后跟着两名抬着青铜小鼎的吏员。
“自即日起，‘懒龙集’正式列为国家示范民生区。”他展开竹帛，未干的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淡金，“主旨如一——让世人皆能活出人样，而非为任何名义所束缚。”
人群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卖花的老妪将刚扎好的茉莉花环抛向半空，染坊学徒兴奋地泼出一桶蓝靛水以示庆祝，连一向最为刻板的户部尚书也挤在人堆里，举着刚淘换到的旧书，笑得见牙不见眼。
雪谷冰屋内，谭浩翻了个身，鼻尖钻入葱花饼与熟西瓜混合的暖香。他眯着眼掀了掀毯角，感知到门外人声细碎，脚步声轻得像猫儿走过，连讨价还价都压着嗓门：“你多给两文钱，我就再小声点儿。”
“合着我现在是靠着这菜市场的烟火气续命了？”他扯了扯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指尖触及空气中流转的规则丝线，又蓦然停住。那些细碎声响里包裹着卖鱼翁的吆喝、绣娘穿针引线的微响、学童咿呀背诗的童音，像一团暖烘烘的毛线，将他前世在格子间里无比渴望的“寻常日子”，结结实实地织进了这方冰雪天地。
他缩回毯子里，把脸埋进枕头嘟囔：“行吧……只要别在我门口杀猪就成。”
话音刚落，屋檐下新挂起的一串风干辣椒轻轻晃动。阳光透过冰窗花在墙上投下斑驳光影，恍惚间，竟像极了前世家楼下那馄饨摊的红灯笼，在无数个冬夜里轻轻摇晃，晃得人心底泛起暖洋洋的痒意。
神只从未显圣。但这人间，早已为他默默守护着这最寻常、最温暖的岁月。
远处官道上，几个背着书箱的身影正驻足远眺。为首的书生摩挲着腰间的星宗外门弟子玉牌，望望“懒龙集”那朴素的木匾，又低头看看怀中抄录的市集规约，眼中倏然亮起灼灼光芒：“这哪里只是个市集？分明是一部鲜活的治世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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