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山海之盼
一九八七年冬月,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渤海湾的湿冷,席卷着北方这座靠海的小山村。天刚蒙蒙亮,镇卫生院的走廊里,退伍军人凌建军来回踱步,脚下那双沾着泥点的胶底鞋在水泥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他时不时停下脚步,望向紧闭的产房大门,那双握过钢枪、布满厚茧的手掌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
产房里隐约传来妻子压抑的呻吟声,每一声都让这个平素坚毅的汉子眉头锁得更紧。凌家三兄弟早已分家单过,大哥家有两个闺女,三弟家是个小子,如今全家都盼着他这边的消息。
建军!产房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接生员探出身来,口罩上方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凌建军一个箭步冲进产房。病床上,李秀兰虚弱地躺着,汗湿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底却漾着温柔的光。她身侧,襁褓里一个小小的婴孩正有力地挥舞着拳头,发出响亮的啼哭。
凌建军俯下身,用那双常年劳作、粗糙如砂纸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儿子。那团温热的重量落入怀中时,这个在部队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汉子,眼眶竟有些发热。
冬月生的,寒气重。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盼着他日后前程亮堂。小名,就叫蒙蒙吧。
大名是早就想好的——凌云。凌家老二当兵时见过山外的世界,他殷切期盼着,这个儿子将来能挣脱这片贫瘠土地的束缚,真正翱翔于万里长空。
第一章:山海育青苗
凌云的降生,让凌建军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借着退伍军人的身份,又在海边批了块地,建起水泥池子做起了海鲜收购的营生。每天天不亮,他就骑着三轮车赶到码头,从刚靠岸的渔民手里收来活海鲜,养在池子里再转手批给县城的商贩。
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家里盖起了三间敞亮的砖瓦房,铺上了水泥地。可凌建军和李秀兰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无暇照顾孩子。加上凌云是老二家的长孙,爷爷奶奶疼爱得紧,便让他跟着老两口住在老院里。
老院是四间有些年头的瓦房,院子没铺水泥,东边种着几棵枣树,西边墙外是猪圈,养着几头准备过年宰杀的年猪。在这里,凌云的童年浸透了泥土与海洋的气息。
天刚蒙蒙亮,他就要帮着奶奶拌猪食。奶奶把麸皮和着泔水倒进大铁锅,他负责往灶膛里添柴。等猪食煮开,祖孙俩一前一后抬着桶,把热腾腾的食料倒进石槽。几头黑毛猪立刻哼哼唧唧地围上来,把鼻子埋进食料里。
课余得空,他就扛起小锄头跟着爷爷下地。爷爷教他辨认庄稼:你看这玉米苗,叶子发黄就是缺肥了;这地瓜秧,要顺着垄沟翻,别伤了根。春日里,他学着间苗;夏天,他跟着除草;秋收时,他弯腰在收割后的地里拾捡遗漏的地瓜和花生。
入了冬,爷孙俩常背着柴架上山。爷爷教他辨认哪些枯枝易燃耐烧:柞木硬实耐烧,杨木好点火但不经烧。他们一趟趟把柴火背回院里,垛得整整齐齐。
海边是他另一个乐园。退潮时,他拎着小桶跟在村里孩子后面赶海,挖蛤蜊、捡海螺。有时,他会扛起爷爷那根磨得光滑的竹钓竿,蹲在礁石上一耗就是大半天。海风吹红了他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盯着浮漂的动静。
最让凌云着迷的,是跟着爷爷进山。爷爷背着那杆老旧的土枪,教他辨认动物的足迹:这是野兔的,前脚印圆,后脚印长;这是山鸡的,脚印像竹叶。后来全面禁枪,爷爷就不再带枪,转而教他如何选择合适的地点下套子。虽然进山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潜入那片静谧而神秘的绿色世界,都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对自然的敬畏。
凌云从小话就不多,性格内向老实。一双大眼睛总是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却很少开口表达。爷爷常说:咱家蒙蒙这性子,像极了山里的石头,沉得很。
上学后,他从没让任何人在学习上操过心。由于村里太小没有学校,一到四年级,他每天一早便和村里的伙伴们步行到南边邻村上学。那条土路单程三里地,春夏踩着露水,秋冬踏着霜冻,一路追逐嬉闹,倒也成了每日的乐事。
到了五年级,他需要转到北边一个更大的邻村学校读高小。北校离家五里地,步行实在太远。开学前,凌建军特意带他去了趟县城。在县城最大的百货商店,父亲揣着厚厚的钞票,在售货员的推荐下,比较再三,最终为他选中了一辆崭新的明黄色变速自行车。
这在当时的村里可是件稀罕物。车身亮眼的黄色在阳光下格外夺目,好几个变速档位对孩子们来说更是新奇无比。他依然记得第一次骑上它时那份混合着生涩与兴奋的心情,车轮转动时轻快顺畅的声,与过去骑惯了的笨重旧车完全不同。从此,无论是晨光熹微还是夕阳西下,那个骑着亮黄色自行车、沉默地穿行在乡间公路上的少年,成了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六年级那年,一向硬朗的爷爷被查出肝癌,从确诊到去世,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最后的时光,爷爷躺在老屋的炕上,瘦得脱了形。有一次,他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炕边的家人,最后定格在凌云脸上。
他用尽力气,伸出枯柴般的手,紧紧攥住了凌云的手。爷爷的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那样死死地、重重地握了一下凌云的手,那一下,仿佛倾注了他全部残存的力气和未尽的嘱托。
出殡那天,凌云穿着宽大的孝服,茫然地看着父亲红肿却流不出泪的双眼,看着哭得几乎晕厥的奶奶。海风还在吹,却再也带不回爷爷粗糙温暖的手掌,只剩下手背上那最后一握的沉重与温度,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爷爷走后,奶奶的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父母商量后,决定让凌云继续陪着奶奶住在老院里。凌建军和三弟也开始轮流照顾母亲,时常过来帮忙料理家务。
父母依然忙碌,沉默地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凌云变得更加沉默内向,只是更加用力地读书写字。有时夜深人静,他会拿出爷爷生前最爱用的那支钢笔,在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爷爷的一丝气息。
小学毕业考试,他考了全乡第三。那天放学回家,他特意绕到爷爷常带他去的那个山头,对着层层叠叠的大山喊道:爷爷,我考了全乡第三!山风呼啸而过,像是爷爷欣慰的叹息。
过了几天,凌建军从县里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县里那所老牌的师范学校改制了,今年开始招收初中生,面向全县招生,实行寄宿制。
得去试试。凌建军语气坚决,县里的教育怎么也比镇上的好,这是个机会。
李秀兰张了张嘴,看着丈夫黝黑脸上深刻的皱纹,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这笔学费对他们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那个夏天,凌建军和他的摩托三轮车都忙得歇不住脚。天不亮,车斗里就摞满了装海鲜的泡沫箱,发动机的声音划破黎明的寂静;夜深了,他才带着一身海腥气和疲惫,将车停回院里。凌云看着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那辆沾满泥点的三轮车,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考试那天,村里好几个孩子都要去县里考试。几家一合计,凑钱雇了村里开面包车的李叔统一送考。凌建军特意歇了工,一大早把儿子送到村口。临开车前,父亲快步赶到车窗边,从兜里掏出个温热的煮鸡蛋,塞进儿子手里:别紧张,正常考就行。
发榜那天,凌建军天没亮就去了县里。中午时分,他骑着三轮车回来,车还没停稳就喊:考上了!咱家蒙蒙考上了!全县第五十六名!
李秀兰从屋里跑出来,围裙都忘了摘。凌云站在门口,看着父亲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庞,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九月,凌云背着新被褥,揣着学费,跟着父亲坐上了去县里的长途汽车。车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荒山土坡,渐渐变成楼房林立的街道。凌建军一路无话,只是时不时瞥一眼身边的儿子。
校园很大,来自北方海边小山村的凌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站在一群穿着时髦的同学中间,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办完手续,凌建军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整整齐的钞票。交完学费,他把剩下的几百块塞到儿子手里:该吃吃,别省着。爹走了。
说完,转身挤进了熙攘的人群。凌云捏着那叠带着父亲体温和汗味的钱,站在陌生的校园里,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鼻子一阵发酸。
他站在校门口,直到父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之中。远处的天空,一群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向着南方飞去。凌云望着它们,忽然想起了爷爷曾经说过的话: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风吹过校园里的白杨树,叶子哗哗作响,像是故乡山林的回响。凌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宿舍楼。他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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