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霁月轩的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跳跃的火苗在萧昱深邃的瞳孔中明明灭灭。
他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着边境送来的军报，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穿透了窗棂，投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自边境遇袭归来，伤势虽未及根本，但那淬毒的弩箭、训练有素的杀手、以及指向军中实权人物的线索，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紧接着，朝堂上关于联吴制蜀的纷争，府内柳氏与赵氏愈演愈烈的倾轧，还有那来自父亲萧宏日益加深的、若有似无的探究目光……这一切，都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并非源于身体，而是源自精神。这种如履薄冰、步步杀机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暗处的敌人正在失去耐心，下一次的杀招，或许会更加致命。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熟悉的淡淡药草清香。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外袍，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萧昱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白昭月绕到他身侧，将一盏刚沏好的安神茶轻轻放在他手边。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窗外沉默的月光，无声地驱散着些许寒凉。
“墨书的伤势如何了？”萧昱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叶嬷嬷看过了，箭簇已取出，用的也是最好的金疮药，只是失血过多，需好生将养一段时日。”昭月的声音轻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夫君不必过于忧心。”
萧昱端起那杯温热的茶，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月儿，”他忽然唤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卸下所有伪装的脆弱，“我怕。”
昭月心中一颤，抬眼看他。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却翻涌着清晰的波澜，那是压抑已久的恐惧与迷茫。
“我怕……不知何时，一支冷箭，一杯毒酒，或者仅仅是父亲的一个猜忌眼神，便会万劫不复。”他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我怕……护不住你，护不住母亲，护不住身边任何一个真心待我之人。”
他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坦诚：“我更怕……这一生，便只能如此仰人鼻息，在这泥沼中挣扎，直至悄无声息地沉没，连一丝涟漪都留不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一丝压抑了太久的雄心，以及更深沉的、对未知前路的敬畏。
“这北靖，这天下……”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若千钧，最终，还是清晰地吐露，“我欲争一争。”
这不是一时意气，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野望，是蛰伏多年、被现实一次次逼迫后，终于破土而出的野心。然而，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眼中也清晰地映出了那遍布的荆棘与莫测的深渊。
“可是，前路……前路莫测。”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敌人环伺，兄弟阋墙，父亲猜疑……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每一声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我……并无十足把握。”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向她袒露内心最深处的抱负与恐惧。不再是盟友间冷静的分析，而是夫妻间最私密的交付。
白昭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眉宇间的沉重，听着他声音里的挣扎。她没有惊讶，没有畏惧，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奇异的平静与坚定。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萧昱的手微微一颤，睁眼看她。
月光透过窗纱，柔和地洒在她身上，为她清丽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辉。她腕间那只从不离身的银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仿佛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夫君，”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山间清泉，涤荡着他心头的躁郁与不安，“妾身知道。”
她知道他的抱负，知道他的艰难，更知道他的恐惧。
“妾身虽无翻云覆雨之手，无法为夫君冲锋陷阵，运筹帷幄亦不及夫君万一。”她目光澄澈地望着他，里面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但妾身愿与夫君，同舟共济。”
她握紧了他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无论前方是荆棘密布，亦或是青云之路，此生，昭月定与夫君，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的夸张，只有最朴素也最坚定的承诺。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宅，在这波谲云诡的乱世，她愿意与他捆绑在一起，共同面对所有的风雨与未知。
萧昱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那冰凉的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渐渐回暖。他看着她眼中那簇坚定的火焰，仿佛也点燃了自己心中那几乎要被沉重的现实压灭的光亮。
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多余。他们彼此凝视着，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同样的信任，以及那份超越了利益结盟、在朝夕相处与共同患难中滋长出的、深刻入骨的情感。
他们是夫妻，是盟友，从这一刻起，更是彼此在这孤冷世间，可以完全托付后背与真心的灵魂伴侣。
窗外的月色愈发皎洁，清辉满地，仿佛在为这对心意彻底相通的璧人作证。前路依旧艰险，杀机依旧四伏，但此刻，紧握的双手传递着无比坚定的力量。
无论未来如何，他们将共同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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