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深处的灼热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唯有那“焚库”内的明火已被朔州军士奋力扑灭,只余下零星青烟从烧得焦黑的断木残卷中袅袅升起,如同无数冤魂的不甘叹息。
原本可能藏有巨秘的库房,此刻大半化为灰烬,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狄仁杰半跪于地,对周遭的混乱狼藉恍若未闻,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孙敬之那只触目惊心的右手上。
年轻的书生脸色苍白,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却硬是不发出一声痛哼。
那只原本执笔翻书、修长白皙的手掌,此刻已是红肿不堪,皮肤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水泡,边缘处更是焦黑卷曲,显然是被猛火油的高温瞬间灼伤,伤势远比寻常烫伤要严重得多。
“莫要乱动,”狄仁杰的声音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他示意一名亲兵举高火把照明,自己则从怀中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扁形银质小盒,打开后里面是几种研磨细致的药粉。
身为朝廷重臣,常年奔波查案,狄仁杰不仅智计超群,亦通晓些急救医术,尤擅处理各种外伤。
“老师…学生无用…”孙敬之声音虚弱,带着深深的自责,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地上那些被他拼死抢出的、边缘焦黑的卷册,“那些文书…不知还…”
“此时还惦念文书作甚!”狄仁杰打断他,语气虽带责备,但动作却极尽轻柔。
他用银匙小心剔去沾染在伤处的灰烬,又取来清水(军士水囊中所剩无几,狄仁杰命人小心省着用)缓缓冲洗伤口。
每一下触碰,都引得孙敬之身体微微一颤。
“忍一忍,”狄仁杰低声道,眼中满是疼惜,“皮肉之伤,虽痛彻心扉,然性命无碍,已是万幸。敬之,你今日之举,非是无用,而是大勇!若非你奋不顾身,这些残卷早已与他物一般,化为飞灰了。”
说着,他将一种淡黄色的药粉均匀撒在孙敬之的伤处,此药有清凉镇痛、防止溃烂之效。
药粉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刺疼,孙敬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狄仁杰随即又用另一种黑色药膏小心涂抹在外围,然后用干净的白布(从牺牲士卒的里衣上撕下,已用火烤过消毒)将伤手仔细包裹起来。
整个过程,狄仁杰手法娴熟,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密的艺术品。
周围忙碌清理现场的军士们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投来敬佩的目光。
他们见过狄阁老断案如神,指挥若定,却鲜少见到他如此细致入微地照顾他人。
张承翊安排好警戒和清理事宜,快步走来,看到孙敬之包扎好的手,虎目中亦闪过一丝愧疚:“狄公,孙先生…都怪末将未能及时拦住那逆贼…”
“与你无关,”狄仁杰包扎完毕,轻轻放下孙敬之的手,示意两名军士用临时制作的担架小心抬起他,“陈玄丧心病狂,垂死反扑,谁能预料?若非你等奋力搏杀,今日地宫之内,伤亡恐远不止于此。”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库房,最终落在那几箱侥幸抢出的文书上,语气转沉,“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敬之送回都督府妥善医治,并保护好这些残卷。”
一行人沿着来路,小心翼翼地退出这充满死亡与阴谋的地宫。
重返地面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的余晖洒在红烛寺的断壁残垣上,竟有种诡异的宁静。
与地下的阴森惨烈相比,恍如隔世。
回到朔州都督府,王孝杰早已闻讯迎出,见到孙敬之伤势,亦是骇然,连忙唤来军中最好的医官诊治。
医官仔细检查后,神色凝重:“狄阁老,王都督,孙先生此乃烈火灼伤,创面颇深,虽经阁老妙手及时处理,避免了邪毒内侵,但痊愈需时日,且…日后这只手,恐会留下疤痕,灵活度亦可能受影响。”
孙敬之躺在榻上,闻言眼神一暗。
对于一名书生而言,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狄仁杰坐在榻边,轻轻拍了拍他未受伤的左臂,温言道:“敬之,皮相之损,何足挂齿?智者凭心凭脑,非凭皮囊。你今日以血肉之躯护卫的,或许是关乎社稷安危的至宝。这份胆识与忠义,远胜皮相万千。待你伤愈,老夫还有许多倚重之处。”
他的话如春风化雨,驱散了孙敬之心头的阴霾。
孙敬之望着老师充满信任与关怀的眼神,心中暖流涌动,重重地点了点头:“学生明白,定不负老师期望。”
是夜,狄仁杰并未急于去翻阅那些抢出的残卷,而是亲自守在孙敬之榻前许久,直至他服下汤药,沉沉睡去。
烛火摇曳下,狄仁杰看着弟子年轻而苍白的脸,心中感慨万千。
孙敬之虽偶有书生怯懦,但本质纯良,求知若渴,更有舍生取义的赤子之心。此次重伤,是磨难,亦是淬炼。
待孙敬之呼吸平稳后,狄仁杰才悄然起身,来到外间书房。
那里,张承翊与周闯已将被抢救出的文书残卷小心整理出来,虽大多烟熏火燎,残破不全,但数量仍有数十卷之多,包括竹简、羊皮纸和线装书册。
“狄公,这些便是全部了。”张承翊禀报道,“可惜,十不存一。”
狄仁杰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卷边缘焦黑的羊皮纸,展开一看,上面是用一种罕见的朱砂混合墨汁书写的密文,字迹虽部分模糊,但依稀可辨一些诸如“甲子”、“洛水”、“武氏”等敏感词汇。
他又翻开一本烧损严重的线装书册,内页竟是一些绘制精细的机关图谱与风水堪舆图,标注着长安与洛阳的某些重要建筑方位。
“虽十不存一,但皆是精华。”狄仁杰目光锐利,缓缓道,“陈玄欲焚毁的,必然是最核心的机密。这些残卷,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真金,价值连城。敬之这一伤,值得。”
他深知,破解这些残卷,需要孙敬之那样的学识与耐心。
但眼下,边境未靖,突厥接应点虽被端掉,但难保不会有后续报复,且“幽冥司”主脑依旧隐匿暗处。
“王都督,”狄仁杰转向王孝杰,“地宫残孽已清,红烛寺一案,境内首恶虽除,然境外之患未平。需立刻加强边境巡防,尤其阴山一带,严防突厥反扑。那些被俘的寻常僧众及工匠,需仔细甄别,胁从者教育后释放,核心党羽严加看管。朔州官场,亦需雷霆整顿,铲除姚氏余毒。”
“阁老放心!”王孝杰抱拳,“某家这就去安排!绝不让突厥蛮子有可乘之机,也定把朔州上下梳理得干干净净!”
狄仁杰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些残卷之上。
地宫之火,烧出了忠诚,也烧出了更深层的谜团。
孙敬之的伤势,让他心疼,也更坚定了他彻查到底的决心。
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但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更加坚实。
(第45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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