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狄府书房内的烛火，却比往常燃得更久，也更亮。
狄仁杰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站在那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唐疆域图前。
地图之上，山川河流、州县关隘，以细密的笔触勾勒而出，帝国的轮廓在烛光下显得恢弘而清晰。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缓缓划过地图。
先是落在西北角的朔州。
那里，红烛寺的烽火已然熄灭，前朝余孽与突厥勾结的阴谋被粉碎，慧明（陈玄）伏法，“幽冥司·地”字令牌初现端倪。
那是“外扰”，意图引狼入室，撼动边境。
视线东移，聚焦于神都洛阳。
铜雀苑的焦尸与未燃尽的军粮文书，邙山皇庄内囤积如山的赃粮，淮阳郡王李璟绝望的供词…
这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这是“弱筋”，蛀空帝国武备的根基，试图让王朝的臂膀无力挥动。
最终，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地图中部，那贯穿南北、如同巨龙蜿蜒的漕运线上，死死钉在了“宋州”这个关键的节点之上。
洛水、汴水在此交汇，漕船往来如织，这里是帝国的经济命脉，是输送血液的心脏地带。
然而此刻，在狄仁杰的眼中，这片繁华之下，却潜藏着最深沉、最致命的杀机。
孙敬之拼凑出的密信碎片——“漕河改道之议可利用”、“需借‘青雀’之力，清洗账目，挪移巨款”；张承翊回报的漕帮异动、柜坊资金诡异流向；还有那在市井间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的“天罚”、“粮荒”谣言…
所有的线索，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毒牙对准了这里——宋州！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狄仁杰背负双手，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凝然不动的阴影。
他的脸上没有破获李璟案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及骨髓的沉重与清醒。
“朔州红烛寺，是为‘外扰’。”
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仿佛是在对地图言说，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纷繁的思绪，“其意在引动边衅，分散朝廷精力，乱我外部疆域。幸得张承翊勇武，孙敬之慧心，我等将其挫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点，仿佛点向那无形的邙山皇庄。
“铜雀苑焚尸，李璟盗粮，是为‘弱筋’。”
声音渐冷，“其毒在腐蚀军备，断我筋骨，欲使朝廷无可用之兵，无征战之粮。此獠潜伏深远，牵连宗室，其心可诛！然，天网恢恢，终是伏法认罪。”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目光再次聚焦于地图上的宋州，那眼神锐利得似乎要穿透纸张，直视其下汹涌的暗流。
“然而，‘外扰’可御，‘弱筋’可补。”
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凛然，“如今这最致命、最阴险的‘内困’之策，已如毒蔓缠绕，直逼我心腹！”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燃烧着冷静的火焰。
“幽冥司此番，不再满足于边境骚动，也不再局限于军粮损耗。他们要的，是扼住帝国的咽喉，断绝天下的生机！这‘内困’之策，根植于漕运经济命脉之中，其害更烈，其势更凶！一旦漕运被断，南北隔绝，漕粮不济，神都百万军民顷刻陷入饥荒，届时再辅以妖言惑众，流民四起，内乱自生…这，才是真正的裂国之祸，亡国之象！”
他的话语，字字千钧，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刚刚轻手轻脚走进书房、恰好听到这番分析的张承翊和孙敬之心上。
两人俱是浑身一震，面露骇然。他们虽知局势严峻，却未如狄仁杰这般，将三部阴谋看得如此透彻，将“内困”之策的危害提升到如此高度。
“狄公…”张承翊上前一步，语气凝重。
狄仁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目光依旧沉静如水，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李璟伏法，看似斩断了幽冥司一条臂膀，实则只是逼他们露出了更致命的獠牙。他们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几个刺客死士，也不在于一两个宗室郡王，而在于这张渗透进漕运、柜坊、皇商，掌控着庞大资金和物资的网络！在于这个隐藏极深、代号‘青雀’的核心人物！”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孙敬之整理出的报告上：“‘清河漕运’、‘晋阳柜坊’、‘淮南商团’…这些盘踞在帝国经济枢纽上的巨鳄，若皆被‘幽冥司’驱策，其能量足以翻江倒海！宋州，便是他们选定的战场！”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急促却克制的脚步声，一名身着便装的“百骑”精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密信。
“阁老，宋州急报！”
狄仁杰眼神一凛，立刻接过密信，迅速拆开。
烛光下，他的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字迹，脸色愈发凝重。
信是派往宋州的暗桩所发，内容简短却触目惊心：宋州段河道近日确有以“疏浚固堤”为名的小规模工程，但所用民夫多为生面孔，监管极严，且夜间有大量不明船只聚集。更值得注意的是，当地漕帮分舵近日莫名多了许多外地来的“客商”，行事诡秘，与官府某些吏员过往甚密。暗桩冒险靠近观察，隐约听到一些零碎交谈，提及“时机将至”、“水势”等语。此外，宋州城内，孩童传唱怪异歌谣的现象，比洛阳出现得更早，也更为普遍！
合上密信，狄仁杰久久不语。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线索，在此刻得到了最终的印证。
他抬起头，看向张承翊和孙敬之，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山，“‘外扰’、‘弱筋’我已破，如今这最致命的‘内困’之策，已在眼前。幽冥司在漕运上的布局，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他的目光似乎已穿越重重屋宇，望向了东南方向的宋州。
“宋州，就是下一个战场。我必须亲往。”
（第99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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