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府书房，灯火通明，却驱不散连日来积聚的阴霾。
王朴“自缢”的现场勘验结果已然回报，绳结与习惯不符、书架被翻动、遗书墨迹早干…
一桩桩疑点，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狄仁杰、张承翊和孙敬之的心头。
两日之内，两名水务官员接连殒命，且死因蹊跷，现场皆被精心伪装。
这已远非巧合所能解释，分明是一场针对性的、冷酷无情的清除行动。
“幽冥司…这是在扫清障碍，确保他们的计划无人能够阻碍，无人能够预警。”狄仁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王元知晓堤坝隐患，王朴掌管河渠修缮…他们都成了必须被拔掉的钉子。”
张承翊拳头紧握，骨节发白：“手段如此狠毒，视人命如草芥！狄公，我们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孙敬之坐在书案旁，面前摊开着记录那首诡异童谣的纸张，以及大量从府库中调阅的星象、谶纬、音律典籍。
他的脸色因连日劳累和惊惧而显得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看穿。
“老师，张将军，”孙敬之忽然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童谣…这童谣恐怕不仅仅是大逆不道的诅咒，它…它可能是一份密码！”
狄仁杰和张承翊同时转过头，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密码？”狄仁杰快步走到书案前。
“是！”孙敬之拿起笔，在旁边的空白纸上飞快地写下那四句童谣：
洛水涨，皇城荡；
天狗来，女皇丧。
“学生最初只觉得其韵律古怪，词意恶毒。但反复揣摩，结合王元、王朴两位大人之死皆与洛水、堤坝相关，便尝试从不同角度解读。”孙敬之的笔尖点在首字上，“老师，张将军，你们看这每句的首字——”
洛、皇、天、女。
“看似并无特殊关联。”孙敬之道，“但若我们换一种方式，取其谐音，或者…将其视为藏头之钥呢？”他深吸一口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四个字：
洛、口、天、？
“洛水之‘洛’，指向‘洛口’仓，王元大人管辖之地，亦是漕运要害！”孙敬之的笔尖移动，“‘皇城荡’，‘皇’字若取其谐音‘黄’，与‘城’结合，或嫌牵强。但若取其意，‘皇城’之屏障为何？是城墙，是…是金墉城！前朝所筑，扼守洛阳西北，其附近亦有重要堤坝！”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金墉！不错！”
“第三句‘天狗来’，‘天狗’！”孙敬之语气愈发急促，“此非寻常比喻！《史记·天官书》、《乙巳占》皆有载，‘天狗’乃星象凶兆，状如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主破军杀将，又常应验于…日蚀之象！《诗经》云‘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日蚀在天为‘天狗食日’，在地则为大凶之兆！此句‘天狗来’，分明是在预告日蚀之期！”
他顾不上喘息，笔尖重重落在最后一句“‘女皇丧’的首字‘女’上。“此字…学生苦思良久，若与前文关联，‘女’字或非直指，而是…而是指代方位！《淮南子·天文训》有云，‘北斗之神有雌雄，雌者…’不，不对！”他猛地摇头，快速翻阅手边另一本《河图洛书》相关的笔记，“是了！‘女’宿！二十八星宿之一，属北方玄武七宿！其星官分野，正对应…对应龙门之地！《晋书·天文志》有载，‘女宿，主龙门’！龙门！洛阳城南伊阙关口，亦有关键堤坝，名曰‘龙门堤’！”
孙敬之掷笔于案，因激动而微微气喘，指着纸上最终串联起来的三个关键词：
洛口、龙门、金墉！
“童谣藏头谐意，指向的正是洛阳段漕运三处最为关键、也最可能出险的堤坝——洛口仓附近堤防、龙门堤、金墉城附近堤防！”他的声音带着破译天书般的震撼，“而‘天狗来’则明确给出了行动的时间——下一次日蚀之期！”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张承翊倒吸一口凉气，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一首看似无心的童谣，竟隐藏着如此精准的破坏目标和时间表！
狄仁杰缓缓坐回椅中，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终于明白了。
幽冥司散布这首童谣，不仅仅是为了制造恐慌，蛊惑民心！
这童谣本身，就是一份行动指南，一个用隐语写就的阴谋计划书！
“洛水涨…”狄仁杰喃喃自语，眼中风暴凝聚，“他们不是要等待自然的‘洛水涨’，他们是要在这三处关键堤坝动手脚，人为制造一场前所未有的‘洛水涨’！而时间，就选在被视为‘天罚’象征的日蚀之日！”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如此一来，‘皇城荡’、‘女皇丧’便不再是虚无的诅咒，而是他们预期中，洪水淹没神都、动摇国本之后必然带来的结果！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既假借天意，又达成人力之破坏！”
利用童谣预告阴谋，利用星象选定时机，利用人们对天象的恐惧为其恶行披上“天命”的外衣…
幽冥司此计，可谓将“舆论操控”与“实质破坏”结合到了极致，阴险、歹毒，却又精准地抓住了人心的弱点与制度的漏洞！
“必须立刻核实下一次日蚀在何时！”狄仁杰沉声道。
孙敬之立刻答道：“学生已查过，司天台有记载，据推算，下一次日蚀，就在…一个半月之后！时维深秋，正是洛水秋汛未完全退去之时！”
一个半月！
时间如此紧迫！
狄仁杰站起身，在书房内快速踱步。
童谣的谜底虽然揭开，但更大的危机感扑面而来。
幽冥司已经清除了王元、王朴，他们的下一步，必然是在这三处堤坝上做手脚！
“承翊！”狄仁杰站定，声音斩钉截铁，“立刻调动所有能动用的‘百骑’和可靠人手，分成三路，秘密监视洛口、龙门、金墉三处堤坝！不分昼夜，留意任何可疑人物和动静，尤其是非官方的工程活动！但切记，只监视，不干预，绝不能打草惊蛇！”
“是！”张承翊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狄仁杰又看向孙敬之：“敬之，你立此大功，洞悉奸谋！但还需你继续深研，看看这童谣之中，是否还隐藏着更具体的破坏手法，或者…其他我们尚未察觉的线索。”
“学生明白！”孙敬之郑重应道。
狄仁杰走到那幅巨大的洛阳水系图前，目光锐利如刀，依次扫过洛口、龙门、金墉三处。
童谣的迷雾虽已拨开，但幽冥司的阴影却更加实质化地笼罩在这三处关乎神都存亡的命脉之上。
一场围绕着堤坝、围绕着预言、围绕着帝国安危的无声战争，已然图穷匕见。
（第105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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