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烛火在突如其来的昏暗中疯狂跳动，将群臣惊惶失措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蟠龙柱和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当日轮被黑影彻底吞噬，天地陷入那片诡异的、如同深渊般的黑暗时，殿内死寂了一瞬，随即被压抑的抽气声和衣袍摩擦的窸窣声打破。
即便身处帝国权力的核心，面对这亘古未有的“天狗食日”，源自本能的恐惧依旧攫住了绝大多数人的心脏。
武则天端坐于御座之上，玄色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十二旒玉冕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她的面容，唯有放在鎏金扶手上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她能清晰地听到，从宫墙之外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喊杀声和撞击声，一声声，仿佛敲打在帝国的根基之上。
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个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列班的文武大臣们，有的面色惨白，仰头望着殿外墨黑的天空，嘴唇哆嗦；有的低头垂目，不敢直视那象征着“天罚”的异象；更有甚者，已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在这极致的混乱与恐慌中，一个身影，稳步出班。
正是当朝宰相，李昭德。
他手持象牙笏板，身着紫色仙鹤补子朝服，面容沉肃，步伐沉稳，仿佛周遭的黑暗与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走到御阶之前，深深一揖，声音洪亮，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压过了殿外隐约的厮杀声。
“陛下！”李昭德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无比、却又异常坚定的意味，“臣，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一身。
在这种时候，这位百官之首，要说什么？
武则天玉冕下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她微微抬手，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李相，有何事奏来？”
李昭德再次躬身，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忧国忧民”的悲戚之色，他伸手指向殿外那如同黑夜般的天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控诉般的力度：
“陛下！天狗食日，乾坤倒悬！此乃上天示警，亘古未有之凶兆啊！”
他环视殿内群臣，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语气愈发沉痛：“《尚书》有云：‘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又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如今天降此等异象，绝非无因！臣等连日来，亦闻坊间流言四起，皆言…皆言陛下…女主临朝，阴阳失序，故而干犯天和，招致今日之祸！”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虽然流言早已暗中传播，但由当朝宰相在如此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借着日蚀天象公然说出，其冲击力不啻于一道惊雷！
“李相！你…你此言何意？！”
有忠于武则天的官员忍不住出声呵斥。
李昭德却不理会，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对御座，声音带着一种仿佛“舍身取义”般的决绝：“陛下！臣蒙陛下信重，位列台辅，值此社稷危难、天象示警之际，不敢不言，不敢不谏！臣恳请陛下，顺天应人，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同重锤般砸在寂静的大殿中：
“暂避天谴，颁下罪己诏，还政于李唐皇子，以息天怒，以安民心！”
“还政李唐！”
这四个字，如同最终掀开的底牌，带着冰冷的锋芒和不容置疑的逼迫，赤裸裸地抛在了武则天和所有朝臣面前！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李昭德！你大胆！”
“此乃大逆不道！”
“陛下！李相妖言惑众，当治其罪！”
拥护武则天的官员纷纷怒斥，而另一些原本就心怀异志或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则目光闪烁，沉默不语，甚至有人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神色。
御座之上，武则天放在扶手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珠帘之后，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死死钉在李昭德那看似“忠耿”，实则包藏祸心的脸上。
她终于等到了，这条潜藏最深、也最危险的毒蛇，在这天地最黑暗的时刻，亮出了它的毒牙！
“李相，”武则天的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蕴含着滔天的怒火与杀意，“你让朕，还政李唐？”
“正是！”李昭德昂首挺胸，仿佛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声音慷慨激昂，“此乃上应天心，下顺民意之举！陛下若执意不肯，恐天怒愈甚，国将不国啊！陛下请看，此刻宫墙之外，万民沸腾，皆因天象而惶恐，因朝局而不满！此岂非民心所向？！”
他将外间的流民暴动，也归咎于武则天的统治，将其作为逼迫女皇退位的筹码！
朝堂之上，支持与反对的声音激烈交锋，乱成一团。
黑暗笼罩着大殿，烛火摇曳，映照着每一张或愤怒、或惊恐、或野心勃勃的脸孔。权力的天平，在这一刻，似乎开始了危险的倾斜。
而就在这片混乱与对峙之中，一个平静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李相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狄仁杰缓步出列，神色平静如水，仿佛眼前这塌天之祸、逼宫之局，都与他无关。
他先向御座上的武则天微微躬身，随即转向李昭德，目光深邃如潭。
“狄阁老，”李昭德眼角微微一抽，但迅速恢复镇定，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莫非狄阁老认为，今日这天狗食日之异象，乃是祥瑞不成？还是认为，这宫墙之外的万民呼声，乃是虚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狄仁杰身上。
这位以智慧着称的老臣，在这决定帝国命运的关键时刻，会如何应对？
狄仁杰没有直接回答李昭德的问题，而是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却蕴含着洞悉一切的冰冷：
“天象虽异，其解在人。民心虽动，其惑在奸。李相口口声声天意民心，却不知，这‘天意’背后，藏匿着何等魑魅魍魉？这‘民心’之中，又混杂了多少居心叵测之徒？”
他踏前一步，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李昭德：
“李昭德！你可知那‘幽冥司’？！”
（第153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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