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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解会散了。
人群像退潮的海水，带着各自复杂的情绪，从红旗村村委会那小小的院子里四散而去。前进村的人们簇拥着李大嘴，脸上挂着几十年未有的舒畅笑容，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响亮。红旗村的村民则沉默着，三三两两地散开，表情虽有不甘，却也藏着一丝卸下重担的解脱。
争了几十年，斗了几十年，就像两头顶着牛角的公牛，谁都累了。如今被人强行分开了，虽有阵痛，但那根紧绷了几十年的弦，总算是松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林正和司法所所长刘光明。王长贵早已不知去向，桌上还留着他没喝完的茶，茶叶在浑浊的茶水里上下沉浮，像他此刻的心情。
林正正低头收拾着文件，将那份签了字的《人民调解协议书》小心翼翼地放进档案袋。那股涌入体内的暖流余威仍在，他感觉自己的五感都变得敏锐了许多。窗外知了的叫声，远处孩童的笑闹，甚至空气中尘土与青草混合的味道，都变得异常清晰。
这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仿佛与这片土地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结。
“小林。”
刘光明的声音传来，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保温杯，正站在门口。
“刘所。”林正抬起头。
刘光明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推了推老花镜，那双看过太多人和事的眼睛里，少了几分事不关己的淡漠，多了些许探究和郑重。
“今天这事，你办得漂亮。”刘光明缓缓说道，这句夸奖从他嘴里说出来，分量不轻。
“多亏了您坐镇，不然这法理说不通，人心也压不住。”林正说的是实话，没有刘光明最后那句“以法律为准绳”，牛建国那关就没那么容易过。
刘光明摆了摆手，脸上没什么得意的神色，反而带上了一丝过来人的告诫意味。“我坐镇，也得是你这台戏搭得好，唱得有底气。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天这风，刮得可不小啊。”
林正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不仅是把红旗村得罪了，更是当着几十个村民的面，把派出所所长牛建国的脸，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地上。
“谢谢刘所提醒，我明白。”
刘光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了。有些话，点到为止，已经是情分。
林正一个人走在回镇政府的土路上，夏日的阳光透过路两旁的杨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他能感觉到，背后似乎总有若有若无的目光，那是从路边田里、从远处村口投来的。那些目光里，不再是审视陌生人的好奇，而是多了一些敬畏和善意。
他知道，从今天起，“信访办小林”这个名字，在青云镇，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
……
青云镇唯一像样点的饭馆，叫“迎宾楼”。
中午时分，这里是镇政府各路干部解决午饭和交流信息的重要场所。
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上，农业站的两个技术员和计生办的一个女干事正凑在一起，一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交谈着。
“哎，听说了吗？今天上午红旗村出大事了！”农业站那个瘦高个率先挑起话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什么大事？两村又打起来了？”计生办的女干事显然消息还不够灵通。
“打什么架啊，比打架精彩多了！”瘦高个压低声音，活像个说书先生，“信访办那个新来的愣头青，叫林正的，你们知道吧？”
“知道知道，就是那个得罪了牛所长，被发配去看大门的大学生嘛。”
“就是他！”瘦高个一拍大腿，“今天，就他一个人，把红旗村和前进村四十年没掰扯清的土地官司，给断了！”
“什么？！”另外两人同时停下了筷子，一脸的不可思议，“就凭他？那不是镇长都头疼的老大难问题吗？”
“千真万确！”瘦高个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我二舅家的表哥就在红旗村，当时就在现场。说那场面，家伙，跟唱大戏似的！林正先是拿出了一份几十年前的老协议，白纸黑字，当场就把红旗村的王长贵给镇住了！”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牛所长就杀到了啊！”瘦高个说到关键处，故意卖了个关子，喝了口茶润润喉，“你们猜怎么着？牛所长气势汹汹地冲进去，指着林正的鼻子让他滚蛋。结果那小子，不慌不忙，几句话就把牛所长给噎得说不出话来，还把司法所的刘老滑头给拉下了水！”
“刘光明？”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胖技术员也来了兴趣，“那老狐狸能掺和这事？”
“谁说不是呢！林正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刘光明，是听法律的还是听个人的。刘光明被架在那儿，最后硬邦邦地顶了一句‘以法律为准绳’，当场就把牛所长的脸给打肿了！据说牛所长当时那脸色，啧啧，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撂下一句狠话就灰溜溜地走了！”
“我的天……”计生办的女干事听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这林正……胆子也太肥了吧？他这是把镇长的小舅子往死里得罪啊！”
“可不是嘛！所以说他是愣头青。”瘦高个总结道，“不过啊，前进村那帮老百姓，可真是把他当活菩萨了。几十年的地要回来了，能不感激吗？我听说，这小子是真有点东西，不是光靠一腔热血的傻大胆。”
一桌人的议论，只是整个青云镇的一个缩影。
从镇政府的各个办公室，到街头巷尾的茶馆商铺，再到各个村子里的田间地头，“林正”这个名字，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播。
故事的版本越传越神。
有的说，林正是省里哪位大领导的亲戚，下来微服私访的，不然哪有胆子跟牛建国硬碰硬。
有的说，林正懂风水，一眼就看出了那块地的症结所在，用的不是协议，是玄学手段，不然几十年的事怎么一下就破了。
更离谱的是，有人说林正其实是退伍的特种兵，身上有煞气，牛建国那种横惯了的，一见他就腿软。
这些传言，荒诞不经，却从侧面反映了这件事在青云镇这个平静的小池塘里，投下了多么大的一块石头。人们习惯了权力和关系说了算，突然冒出来一个讲规矩、讲法律，还真把事儿办成了的年轻人，这本身就是一件足以颠覆他们认知的新鲜事。
下午，林正回到信访办。
那间冷清的办公室，今天似乎有了些不同。门口不再是空无一人，而是站着两个有些局促的中年人，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青涩的苹果。
看到林正过来，两人眼睛一亮，赶紧迎了上来。
“请问……您是林干事吗？”其中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你们是？”林正有些意外。
“林干事，我们是隔壁李家村的。”男人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我们家跟邻居因为宅基地的事，闹了好几年了，村里调解了多少次都不行。我们听说您……您能耐大，讲道理，就想来问问，我们这事儿，信访办管不管？”
另一个男人也连忙补充：“我们不来闹事，就是想找个说理的地方。林干事，您给评评理就行！”
说着，就把手里的网兜往林正手里塞。
林正连忙推辞：“东西不能要，有事进来说。”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请两人进去。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办公桌上，桌上的那盆绿萝，似乎也比往日精神了几分。
送走了这两个村民，还没等林正喘口气，门口又探进来一个脑袋，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娘，怯生生地问：“这是……信访办不？”
在过去，信访办是镇里人最不愿踏足的地方之一。在大家眼里，这里要么是和稀泥，要么就是个摆设，来了也白来，不如去村里找人吵一架来得实在。
可今天，从下午两点到临近下班，林正办公室的门，几乎就没关严实过。
有来咨询政策的，有来反映村干部作风问题的，有来调解邻里鸡毛蒜皮矛盾的。他们大多都带着点东西，一包烟，几个鸡蛋，或者一把刚从地里摘的青菜。林正一概不收，但对他们反映的问题，都一一耐心记录下来。
他发现，这些找上门来的人，眼神里都带着一种相似的东西——希望。
他们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法律程序，不懂得复杂的条文规定，但他们从红旗村和前进村的事情里，听懂了一件事：这个新来的林干事，是真办事的，是敢办事的，是不怕得罪人的。
这就够了。
【叮！收到来自李家村村民的求助与信任，民心值+15。】
【叮！收到来自王家庄村民的求助与信任，民心值+10。】
【……】
一下午，系统提示音断断续续，虽然每次增加的民心值不多，但积少成多，汇成了一股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滋养着他。
临近下班，林正整理着一下午记录下来的厚厚一沓材料，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太阳穴。他非但不觉得累，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原来，被人民需要，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夕阳，将整个青云镇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他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刘光明的警告言犹在耳，牛建国和镇长，绝不会就此罢休。
但此刻，林正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的身后，开始站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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