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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微光,像一层薄薄的纱,给清水镇政府大院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柔光。
林晚晴就站在这片柔光里,看着门内那个衣着整齐、精神饱满的苏正,感觉自己像一个游荡了一夜的魂魄,终于在天亮时,撞见了活生生的人。
她身上的家居服起了褶皱,头发有些散乱,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而对方,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眼神清澈,仿佛刚刚从一场甜美的梦中醒来。
“林镇长,这么早?您……是来检查我的发言稿写得怎么样的吗?”
苏正的问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晚晴死寂的心湖。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检查稿子?她倒是想。可她熬了一整夜,连一个像样的开头都写不出来。她来这里,更像是战败的将军,来向胜利者献上自己的城池。
苏正见她不说话,只是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外面凉,您进来坐吧。”
林晚晴的腿脚有些麻木,她机械地迈开步子,走进了这间她从未踏足过的临时宿舍。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张单人床,被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一张旧书桌,擦得一尘不染。桌角,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稿纸。
那叠稿纸,像一块磁铁,瞬间吸住了林晚晴所有的注意力。
那就是“苏疯子”准备在全县干部面前,引爆的那颗炸弹吗?
“稿子……写好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嗯,写好了。”苏正点了点头,脸上是那种让林晚晴心惊肉跳的、理所当然的真诚。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叠稿纸,双手递了过来。
林晚晴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几张纸,而是自己的判决书,是整个清水镇的“阵亡通知书”。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
稿纸的第一页,只有一行硕大的标题,用一种沉稳有力的字体写着:
《关于讲真话,办实事的一些基层实践与思考》
林晚晴的眼皮猛地一跳。这个标题,乍一看,又红又专,政治正确得无懈可击。可结合苏正这个人,和他昨天在车里说过的那些话,这十几个字,就变成了最嚣张的宣战檄文。
她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二页。
然后,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二页上,没有她想象中那洋洋洒洒的“罪状陈列”,也没有密密麻麻的“疯言疯语”。
整张纸上,从上到下,只写了四个大字,每一个字都占了四分之一的版面,力透纸背,笔锋锐利得仿佛要刺穿纸张。
实事求是。
林晚晴愣住了,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下意识地翻开第三页,空白。第四页,空白。整整一叠稿纸,除了那个标题,就只有这四个字。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苏正,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不解:“这……这就是你的发言稿?”
“对啊。”苏正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要讲的真话太多,三十分钟根本不够用。豆腐渣工程、干部躺平、水库悬案……每一件展开了说,都是一篇大文章。后来我想明白了,张书记让我们去,不是听我们讲故事的,是想看我们的态度。”
他指了指林晚晴手里的那四个字,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所以,我觉得千言万语,都不如这四个字。这既是我们的工作方法,也是我们的思想核心。到时候,我就把这四个字打在ppt上,然后结合这四个字,把我昨天跟您说的那几件事,简单讲一讲。我觉得,这样既能点明主旨,又能节省时间,还能给其他兄弟单位留出更充裕的交流机会。”
林晚晴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严阵以待的拳击手,摆好了架势,准备迎接对手雷霆万钧的组合拳。结果对手走上台,微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告诉她,我们今天比的是行为艺术。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和那四个字背后隐藏的、更加恐怖的疯狂,让她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把“实事求是”四个大字打在巨幕上,然后当着全县领导的面,开始细数:第一件实事,我们镇的雕塑塌了,塌得好,塌出了一个朗朗乾坤!第二件实事,我们镇的干部被焊在椅子上干活,效率高,建议全县推广!第三件实事,我们逼得两个贪官去纪委自首,方法独特,值得借鉴!最后,我们这套“实事求是”的工作方法,要特别感谢县委办陈主任给了我们展示的舞台!
林晚晴的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要不是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桌子,她几乎要瘫倒在地。
这哪里是发言稿?
这分明是一份最狂妄、最直接、最不留任何余地的……战书!
“苏正,”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的哭腔,“你……你不能这样。你这是在玩火,你会把我们所有人都烧死的!”
“林镇长,”苏正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困惑,“我不太明白。我们做的,不就是‘实事求是’这四个字吗?为什么实话实说,就会被烧死呢?”
一句话,问得林晚晴哑口无言。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实事求是”这四个字,反而成了最危险的禁忌?成了足以引火烧身的催命符?
她该怎么跟他解释,官场上真正的“实事求是”,是要把“实事”用无数层“是”的糖衣包裹起来,要用放大镜去找那些“是”,而对那些血淋淋的“实”,要选择性地失明。
她该怎么跟他解释,他这种掀桌子式的“实事求是”,动摇的是整个游戏赖以运转的潜规则?
她解释不了。
因为她发现,当她试图去解释这一切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那套规则是如此的荒谬和可笑。
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算计,在苏正这面“实事求是”的镜子前,都显得那么的扭曲和丑陋。
噗嗤。
一声轻笑,从林晚晴的嘴里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她笑了。
先是低低的、压抑的笑,肩膀微微耸动。然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抑制,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笑这个世界的荒诞,笑自己的愚蠢,笑那些让她彻夜难眠的恐惧,在此时此刻,竟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苏正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林镇长,您……您没事吧?”
笑了许久,林晚晴才慢慢停了下来。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恐惧、犹豫和挣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近乎于解脱的平静。
她看着苏正,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又像是在看一位先知。
“好。”她轻轻地说出一个字。
“什么?”苏正没听清。
“我说,好。”林晚晴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就按你说的办。实事求是,一个字都不改。”
她把那份只有四个字的“发言稿”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书桌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她转身,挺直了背脊,走向门口。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说道:“苏正,给你一个小时,洗漱,吃早饭。一个小时后,我们在楼下集合。”
“去哪儿?”
“去县里。”林晚晴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疯狂而绚烂的弧度。
“去开那场,注定要载入清源县史册的……现场交流会。”
说完,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那背影,不再有丝毫的僵硬和摇摇欲坠,反而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苏正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能感觉到,就在刚才,林镇长身上那股盘旋了一夜的、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负面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轰然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他从未感受过的、混杂着疯狂与期待的奇特能量。
这股能量,比之前任何一次的“官僚怨气”,都更加精纯,更加磅礴。
他口袋里的那支英雄钢笔,在瞬间吸收了这股能量后,猛地一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笔杆内部,彻底苏醒了过来。
苏正低头,从口袋里拿出钢笔。
他惊奇地发现,笔杆上那些原本只是略显立体的英雄花纹,此刻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在晨光下,缓缓地流淌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淡淡的红光。
而就在他准备去吃早饭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苏正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是清水镇的,苏正同志吗?”
苏正愣了一下:“您是?”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缓缓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张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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