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绒,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清水镇。
镇政府大院里,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老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影子在空地上被路灯拉扯得张牙舞爪。
二楼,镇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林晚晴一个人站在窗前,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台灯,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目光穿透玻璃,望向远处县城的方向,那里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在夜幕中显得遥远而模糊。
周启明。
这个名字像一颗钉子,楔进了她的脑海里,拔不出来,还带着倒钩,一动就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疼痛和无力。
她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深知在体制这片看似平静的深海里,水面之下潜藏着多少暗流和巨兽。张大强不过是浮在水面的一条小杂鱼,而周启明,则是那条在深水区盘踞已久、轻易不会露面的大鳄。
硬查下去?
林晚晴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划过,带起一丝凉意。
那不是查案,是宣战。是她一个根基未稳的乡镇镇长,向一位人脉深厚、根系早已盘根错节的市局副局长发起的自杀式冲锋。对方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要通过各种合规的、合法的、甚至看起来是为她好的方式,就能让她陷入“文山会海”的泥潭,让她被无数琐碎的检查和会议拖垮,让她在一次次“正常”的工作调动中,被无声无息地边缘化。
最后,她会被磨掉所有的棱角和锐气,变成一个和张大强没什么两样的老油条,或者,干脆被一脚踢到一个无人问津的冷板凳上,了此残生。
她几乎能预见到那样的结局。
可若是不查……
她的眼前,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石磨村后山那片荒草,风一吹,像绿色的波浪。波浪中央,那块孤零零的水泥地基,像一座墓碑,无声地诉说着十年的荒唐与悲凉。还有苏正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没有控诉,没有激愤,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仿佛在说:你看到了,你不能假装没看见。
林晚晴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闷得发慌。
这是她上任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名为“棘手”的情绪。这不同于面对豆腐渣工程时的愤怒,也不同于整治躺平风时的运筹帷幄。那是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你知道问题在哪,甚至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你和他之间,隔着一堵由规则、人情、利益和权力交织而成的、看不见的墙。
你撞不破它。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下,都像是对她耐心和决心的拷问。
良久,林晚晴猛地睁开眼。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原先的挣扎和迷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近乎疯狂的清明。
墙,是撞不破。
但如果,有人能直接从墙的另一边,把墙拆了呢?
她的脑海里,闪过了苏正那张看起来木讷老实,却总能办出惊天动地之事的脸。
那座在妖风中轰然倒塌的雕塑。
那些被一股神秘力量焊在椅子上、被迫勤奋的老油条。
巧合?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绝不是。林晚晴不信鬼神,但她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某些她无法理解的规律和力量。苏正,就是那个掌握了这种力量的人。她依旧坚信苏正背后有一个致力于“拨乱反正”的神秘组织,而苏正,就是那个被推到台前的执行者。
既然常规的武器无法击穿敌人的装甲,那或许,就该动用“非常规武器”了。
这是一个赌博。
她赌的,是苏正和他背后的力量,真的能再次创造奇迹。她赌输了,最多是维持现状,甚至可能因为行事鲁莽而引火烧身。可一旦赌赢了,她就能撬动这块连她都感到无从下手的巨石。
林晚晴走回办公桌,拿起了桌上的红色电话,按下了苏正宿舍的内线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苏正,来我办公室一趟。”她的声音冷静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
几分钟后,苏正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只开着台灯,光线昏暗,将林晚晴的脸庞勾勒出一半光明,一半阴影,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镇长。”苏正站定,他能感觉到,今晚的林晚晴,和白天那个雷厉风行的女镇长,有些不一样。
林晚晴没有让他坐,只是用那双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苏正坦然地与她对视,心中了然。他知道,林晚晴一定已经查到了什么,也一定遇到了她也无法解决的阻力。
“这件事,我查了。”林晚晴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水很深,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她没有提周启明的名字,但苏正懂了。
“硬查下去,行不通。”林晚晴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不仅查不出结果,还会把我们自己都搭进去。清水镇刚有点起色,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苏正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林晚晴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桌面上那份摊开的文件上。她的语气忽然一转,带上了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
“既然常规的调查走不通,那就按我们政府部门的规矩来,按流程办事。”
苏正的心头微微一动。
林晚晴抬起眼,目光重新锁定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去写一份报告。”
“一份关于石磨村当前饮水困难现状的详细调查报告。要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地写进去。村里有多少户人,多少年没喝上干净水,村民们有什么反映,身体健康受到了什么影响……这些,都要写得详实、客观,要让每一个看到这份报告的人,都能感同身受到他们的痛苦和期盼。”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苏正的心上。
苏正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他明白了。
林晚晴这番话,每一个字都是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但组合在一起,却传递出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她这是在告诉他:官方的道路,我已经替你探过了,是死胡同。现在,我把“程序”这把枪交给你,把“报告”这颗子弹给你。怎么开枪,朝哪开枪,你自己决定。
这已经不是试探了。
这是一种近乎于孤注一掷的信任,是一种将自己的前途和清水镇的未来,都压在他身上的豪赌。
林晚晴看着苏正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带着无尽深意的弧度。
“写好了,直接交给我。”她补充道,像是给这次谈话画上一个句号,“然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那句“从长计议”,意味深长。
苏正感觉自己的口袋里,那支英雄钢笔,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开始散发出温热的暖意。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和激动,从他的尾椎骨升起,直冲天灵盖。
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他只是挺直了脊梁,对着林晚晴,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镇长。”
走出镇长办公室,夜风迎面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却无法吹熄苏正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宿舍,打开灯。房间里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苏正知道,从他踏出林晚晴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他坐在书桌前,没有丝毫犹豫,从抽屉里取出一沓崭新的,印着“清水镇人民政府”抬头的稿纸。
然后,他从口袋里,缓缓抽出了那支陪伴他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英雄钢笔。
他旋开笔帽,冰凉的金属笔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寒光。
苏正深吸一口气,将笔尖,轻轻地落在了那张洁白的稿纸上。
报告,该怎么写呢?
他想起了老村长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想起了那个小女孩怯生生的眼神,想起了张大强那副油腻又傲慢的嘴脸,更想起了那个远在市里、他素未谋面却一手遮天的周副局长。
一幕幕画面,在他脑中交织。
最终,他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和林晚晴如出一辙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既然是报告,那就要情真意切。
既然要从长计议,那就要把问题,彻底摆到桌面上来。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随即,一行墨迹,缓缓地在纸上晕开。
【关于石磨村十年饮水难问题的现状调查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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