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事件过后的第二天，张丽涵正在为傅天融做早晨的护理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她打开门，意外地看到李妍惠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
“希望没有打扰你。”李妍惠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我整理旧物时找到这个，想也许你会感兴趣。”
张丽涵连忙请她进来。李妍惠走到傅天融床边，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然后转向张丽涵，眼中带着一种张丽涵从未见过的坦诚。
“昨天听到你弹琴，”李妍惠轻声说，“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我想，你应该多了解天融一些——不只是作为你需要照顾的病人，而是作为一个真实的人。”
张丽涵的心微微一颤。这是李妍惠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对她的接纳。
两人在窗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李妍惠将相册放在膝盖上，轻轻打开。第一页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圆滚滚的婴儿皱着眉头盯着镜头，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不满。
李妍惠忍不住笑了：“这是天融满月时拍的。从出生起他就很有主见，拍照那天哭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摄影师放弃摆拍，才捕捉到这个表情。”
张丽涵端详着照片，很难将那个皱着眉头的婴儿与现在床上沉睡的男人联系起来，但那种固执的神态，竟有几分奇妙的相似。
“他小时候体弱多病，”李妍惠翻到下一页，上面是一个瘦小的男孩躲在女人裙摆后面，“总是躲在文馨——他母亲身后，怕生得很。”
张丽涵注意到李妍惠提到傅天融生母时语气中的怀念与尊重，这让她对这位婆婆多了几分好感。
“文馨去世后，天融就像变了个人。”李妍惠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不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或者去花园那棵榕树下发呆。他父亲忙于事业，很少关心他的心理状态。那时我刚嫁入傅家不久，不知该如何接近这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孩子。”
相册一页页翻过，傅天融的成长轨迹在眼前展开。从躲在母亲身后的羞涩男孩，到少年时期眉宇间已见棱角的挺拔少年，再到青年时期眼神锐利的商界新贵。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一个瞬间，但相片之间的空白，才是真正的故事。
“这张是他第一次参加钢琴比赛。”李妍惠指着一张少年傅天融站在舞台上的照片，他手中拿着奖杯，脸上却没有笑容，“他得了第一名，但赛后我听到评委对他说：‘技巧完美，但缺乏情感’。那天晚上，我在琴房外听到他反复练习同一段曲子，直到深夜。”
张丽涵想象着那个执着的少年，在空无一人的琴房里与自己的不足较劲，心中涌起一阵疼惜。
“其实天融很有艺术天赋，”李妍惠继续道，“他高中时偷偷画画，作品相当不错。但他父亲认为这是不务正业，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他烧掉了自己所有的画作。”
张丽涵想起在书房看到的那些素描，原来那只是冰山一角。她无法想象，烧掉自己心爱作品时，傅天融心中是何等感受。
“从那天起，他彻底把自己塑造成了傅家期望的继承人。”李妍惠叹了口气，“他攻读商业管理，参与家族生意，很快就展现出惊人的商业头脑。但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他，只是他戴上的又一个面具。”
这些往事像一块块拼图，在张丽涵心中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傅天融——一个被迫隐藏真实自我，不断满足他人期望的人。这与她在张家的经历何其相似，只不过他选择的是完美迎合，而她选择的是默默承受。
“他出事前那段时间，特别忙碌。”李妍惠的眼神变得忧虑，“常常深夜才回家，有时身上还有酒气。我问过他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他总是说一切都好。”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他确实有些异常。有一次我路过他书房，听到他在电话里和人争吵，说什么‘不能这么做’、‘会出人命的’。”
张丽涵的心猛地一跳：“他有没有说是在和谁讲电话？或者是为了什么事争吵？”
李妍惠摇摇头：“我敲门进去时，他已经挂断电话，只说是在处理公事。但那种焦虑的神情，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
这个信息像一颗石子投入张丽涵的心湖。傅天融出事前在为什么事烦恼？这与他的车祸有关吗？
“奶奶，”张丽涵小心翼翼地问，“您觉得天融的车祸，真的只是意外吗？”
李妍惠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她沉默良久，最终轻声说：“在这个家里，有些问题最好不要问。为了你自己好，也为了天融好。”
这话非但没有打消张丽涵的疑虑，反而让她更加确信傅天融的车祸另有隐情。
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傅天融站在傅氏集团大楼前的照片。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眼神锐利，姿态自信，完美符合一个商业精英的形象。但张丽涵现在能看出，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孤独。
“外人看到的都是这个傅天融，”李妍惠轻轻抚摸着照片，“强大、完美、无懈可击。但我知道，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是那个失去母亲后不知如何表达悲伤的小男孩。”
合上相册，李妍惠转向张丽涵，眼神真诚：“谢谢你，丽涵。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是你真心照顾天融，没有把他仅仅看作一个负担。昨天看到你对他的耐心，我才意识到，也许命运自有安排。”
张丽涵的眼眶湿润了。这是她嫁入傅家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这个家族成员的真诚接纳。
“我爱他，奶奶。”张丽涵轻声说，随即惊讶于自己如此自然地用了“爱”这个字。但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这是事实——在照顾他的日子里，在了解他的过程中，某种情感已悄然生根发芽。
李妍惠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我看得出来。这也是我决定告诉你这些的原因。在这个家里，你需要知道谁可以信任。”
这句话意味深长，张丽涵不禁猜想李妍惠是否在暗示什么。
李妍惠离开后，张丽涵重新坐回傅天融床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现在，在她眼中，他不再是一个陌生的植物人丈夫，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过去有伤痛的人。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现在我了解你了，天融。我了解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了解那个在琴房里彻夜练习的少年，了解那个被迫放弃梦想的青年。你不是他们眼中的符号，不是傅家大少爷，不是商界精英，你就是你。”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不管你能否醒来，我都会守护真实的你。”她承诺道，“那个会为受伤小鸟难过的你，那个在雨中默默哭泣的你，那个在深夜弹琴诉说自己孤独的你。那些不为人知的你，才是最美的你。”
窗外，鸟儿在枝头鸣叫，微风拂过树梢。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两颗心跨越了意识与无意识的界限，真正地相遇了。
张丽涵拿起那本护理笔记，翻到新的一页，开始记录今天的发现。但这一次，她不只是记录他的生命体征和护理内容，还写下了李妍惠讲述的往事，写下了她对这些回忆的感受，写下了她心中逐渐清晰的情感。
“今天，我认识了你。”她在最后写道，“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更认识了自己。谢谢你，天融，让我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
合上笔记，她开始为傅天融朗读一本诗集。那是她从书房找来的，扉页上有他年轻时的签名。她选择朗读那些关于勇气、自由和真实的诗篇，希望这些文字能穿越意识的迷雾，抵达他内心深处那个被层层包裹的真实自我。
在朗读的间隙，她仿佛看到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也许这只是光影的错觉，但她宁愿相信，那是他灵魂的回应。
共同的回忆不一定要两人共同经历。有时，通过分享与倾听，过去可以成为连接现在的桥梁，让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在理解中找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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