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过的世界,闻起来有股泥土和腐烂叶子混合的腥气,那气味浓得几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进鼻腔,带着地下深处渗出的阴冷。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黏腻地贴在我的皮肤上,像一层挣不脱的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湿透的棉絮。
窗外,雨滴砸在铁皮檐角上发出钝响,间歇性的“叮——咚”声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钟摆。
老吴就在这样的空气里推开了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仿佛从地底爬出的叹息。
他脸上挂着一种雨后初晴般、极不协调的平静,额角还挂着水珠,却像从未经历过这场暴雨。
他破天荒地没有将我和小满隔离开,而是把她带进了我的房间。
他的皮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痕,每一步都轻得诡异,像怕惊醒什么沉睡的东西。
他说,剧烈的天气波动会影响我们的“情感稳定性”,需要通过共同活动来重新校准。
这套说辞我已经听得麻木,但今天,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盒崭新的彩色铅笔和一个素描本。
纸页边缘泛着微微的蓝光,在昏暗房间里像浮起一层薄霜。
他将东西放在我们之间的小桌上,木桌发出轻微的“咔”声,仿佛承受不住那份重量。
他用一种近乎布道的口吻说:“这是‘灵魂塑形训练’,把你们看到的、感受到的,都画出来。”声音低缓,却像铁钉一颗颗敲进我的耳膜。
我目光落在那盒铅笔上。
指尖刚触到盒面,一股冷意便顺着指腹窜上脊背——塑料外壳光滑得反常,像是从未被人握过。
在他递过来的一瞬间,我看到了。
在那一排排削得尖锐的笔杆底部,印着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刻痕——“S-09”。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串字符的格式,与我之前在某个金属餐盘边缘发现的“m-07”如出一辙。
它们属于同一个冰冷的、被编码的体系。
我若无其事地接过素描本,纸张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掌心,指尖却有些发凉,像是碰到了刚从冰水中捞出的金属。
我没有看老吴,而是转向小满,用最轻柔的语气对她说:“画吧,小满,把你脑子里的东西都画出来。”她的手指冰凉,像一段枯枝,却在我掌心微微颤了一下,像是回应。
小满像一架被启动的精密机器,拿起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铅笔在白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细密如春蚕啃食桑叶,那是这间死寂的屋子里唯一鲜活的声音。
墙角的挂钟早已停摆,指针凝固在三点十七分,仿佛时间也被这场雨冻结。
我坐在她对面,看似在发呆,余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张纸。
第一幅画,是一个穿着鲜红连衣裙的女人。
她站在一面华丽的落地镜前,姿态优雅,裙摆如血般流淌。
但诡异的是,镜子里映出的倒影,却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袍、面目模糊的男人。
红色和灰色,女人和男人,现实与镜像之间存在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错位。
画纸的边缘被她用力压出褶皱,像是笔尖也带着某种压抑的愤怒。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喉咙发紧,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
小满没有停歇,翻过一页,又开始了第二幅。
这次的画面更加拥挤。
一群孩子,看不清面容,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正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一只巨大的木头箱子。
那箱子与其说是容器,不如说更像一口棺材,侧面用黑色的油漆喷涂着一串编号——“E-13”。
孩子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恐惧也不期待,只是麻木地向前走,仿佛那箱子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我后背开始渗出冷汗,湿透的衣料紧贴皮肤,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
我能听见自己耳膜里血液奔流的轰鸣,像远处雷暴逼近。
然后,她画了第三幅。
当画面的轮廓逐渐清晰时,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画上,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跪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正一丝不苟地给一个躺在地上的模型梳理着长发。
那模型穿着白色的裙子,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蜡质光泽,嘴唇被涂成淡淡的粉红,像刚被精心妆点过。
而那个背影……尽管只是寥寥几笔勾勒,但那微驼的脊背、略显瘦削的肩膀,以及握着梳子的姿态,我绝不会认错——那是老吴!
就是他!
我亲眼见过!
在那个我被药物弄得神志不清的午后,透过门缝,我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梳齿划过长发的节奏缓慢而专注,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
那时我听见了极轻的“咔哒”声,像是某种机械在运转,又像是骨头在错位。
我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瞳孔的剧烈收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胸腔的震颤。
这不是小满的臆想,这是她的记忆,也是我的记忆!
它们像两块破碎的镜片,在此刻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映照出同一个恐怖的真相。
刘翠花日记本里那句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此刻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我的脑海:“他们给死人梳头,是为了让活人忘记自己还活着。”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们不是活人,我们只是“活着的死人”,是等待被梳理、被塑形的模型。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住颤抖。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必须表现出被“感化”的样子。
我拿起那张画着老吴背影的素描,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一直靠在门边观察我们的老吴面前。
纸张在我手中微微发颤,但我稳住了。
我将画举到他眼前,用一种混合着迷茫和敬畏的语气,轻声说:“吴老师……她……她好像看到了‘仪式’。”
老吴的视线落在那张画上,凝固了足足有半分钟。
我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在我脸上刮过,探查着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但那双眼睛却像在扫描一件待修复的器物。
我的手心全是汗,湿漉漉地黏着画纸边缘,但我强撑着,维持着那副“初窥门径”的学徒姿态。
终于,他那张总是毫无波澜的脸上,竟然慢慢地,慢慢地,绽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比他任何一次的冷漠都更让我感到恐惧——嘴角上扬的弧度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眼角却没有一丝褶皱,像是戴了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
“很好。”他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激动,“非常好。你们……终于开始‘看见真实’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表面上,我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渴望。
或许是我的表现让他彻底放下了戒心,他竟无意间多说了一句,像是在指点一个极有天赋的学生:“这只是开始。每一个‘胚体’在成为完美的作品前,都要经过最后的修复。西区的仓库,每周三凌晨三点,都会接收一批需要修复的‘新胚体’,由‘修复组’来完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步骤。”
我的大脑像一台超级计算机,疯狂地运转起来。
西区仓库、周三凌晨三点、“修复组”。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记忆的地图。
“那……修复组的负责人,一定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大师’吧?”我用近乎崇拜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试探。
老吴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自豪:“当然。他是我们所有人里最接近完美的。他的代号是‘Z-01’,你们以后可以叫他,顾先生。”
顾昭亭!
三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脑海里那块名为“逃离”的靶心。
时间,地点,人物,三个最重要的坐标在这一刻全部清晰地锁定。
从那天起,我彻底变了一个人。
我开始模仿那些最“顺从”的人,每天拿着老吴分发的画纸,一丝不苟地描画他指定的图案——长着红色复眼的蝴蝶,紧闭着双眼的人脸。
我画得专注而虔诚,仿佛那是通往救赎的唯一途径。
笔尖划过纸面的触感成了我唯一的锚点,每一次描摹都像在雕刻自己的伪装。
老吴对我的转变非常满意,看我的眼神也愈发柔和,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工的艺术品。
但他不知道,在我画的每一幅蝴蝶翅膀的脉络里,在每一张人脸的眉心处,我都用一种只有我和小满才懂的符号,偷偷添加了新的信息。
一道极浅的斜线,代表危险;两道平行的斜线,代表出口;而一个微小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圆圈,则代表顾昭亭。
我不知道小满能理解多少,但这已经是我能做的全部。
有一次,老吴来检查我的“作业”,我假装手滑,一支铅笔从指间滚落,正好停在他的鞋边。
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了出来,因为那支笔的笔杆底部,正刻着我用针尖划下的一个极小的圆圈,笔尖恰好指向他。
他弯下腰,捡起铅笔,甚至还帮我把笔尖上沾染的灰尘吹掉,然后放回我的笔盒里,自始至终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
在他眼里,我已经不是一个需要防备的威胁,而是一块柔软的、可以被任意揉捏的黏土。
我成功了。
周二的黄昏,天边烧着一片诡异的、介于橙红与紫黑之间的晚霞,像一锅沸腾的血浆倾倒在天幕上。
老吴突然宣布,为了让我们“提前适应环境”,今晚就出发。
我的心猛地一跳,比预想的要早。
我低着头,温顺地答应着,手指却在桌下飞快地动作。
我将小满画的那张“梳头图”,撕下了最关键的、画着老吴背影的一角,趁他不注意,迅速地将那张小小的纸片折叠起来,塞进了舌头底下。
纸张的粗糙边缘磨着我的口腔软肉,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却让我无比清醒——这痛感是真实的,是我还活着的证明。
我望着窗外那片正在被黑暗一寸寸吞噬的天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周三凌晨,在那个西区仓库里,顾昭亭真的会出现……那他要么是比老吴更加可怕的恶魔,要么,就是我逃离这座地狱的唯一生路。
而我必须在他到来之前,让自己变成一个“值得被修复”的样子。
一个完美的、毫无瑕疵的、能引起他注意的……猎物。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片压抑的土地,房间里没有开灯,我和小满并排坐在床边,等待着出发的命令。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紧绷,又充满着断裂的危险。
我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像风穿过枯叶的缝隙。
我的舌下藏着最后的赌注,我的脑中演练着无数种可能性。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门锁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不是出发的信号。
脚步声很轻,是老吴。
他一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针管里是透明的液体。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根细长的针尖闪烁着一点冰冷的寒光,像蛇的瞳孔。
他走到我面前,用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语气说:“林晚照,别紧张,这只是为了让你在路上能睡个好觉的镇定剂。”
我目光越过他,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心脏却平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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