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踩在松软的浮土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鞋底陷入泥土的触感微陷而绵软,像是踏进一层被夜露浸透的灰烬,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地吞没在黑暗里。
那盏悬在窑口的孤灯,像一只被蛛网缚住的昏黄色飞蛾,光线在潮湿的夜气里挣扎,无力地铺开一小片光晕。
灯油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寂静中如针尖划过耳膜。
许明远就站在这片光晕的中心,侧影被拉得细长而诡谲,投在身后粗糙的黄土墙上,像一尊扭曲的剪影神像。
他怀里的小满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蝴蝶,安静地伏在他肩头,小小的身体随着他轻拍的动作微微起伏。
她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鼻息间偶尔带出的一丝微弱气流,拂过许明远的颈侧,激起他嘴角一丝近乎病态的满足。
“等姐姐来,咱们就回家。”
他的声音穿过夜雾,温柔得像情人间的低语,却让我的血液一寸寸变冷,指尖泛起麻木的刺痛。
我没有停顿,平稳地走过最后一段泥泞,踏入窑口那片光亮之中。
泥水黏在鞋底,每一步都留下湿重的印痕,又迅速被干燥的浮土吸尽。
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柴薪灰烬和湿泥土的复杂气味瞬间包裹了我,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那气味像是从地底深处渗出的腐朽记忆,黏附在鼻腔内壁,挥之不去。
我的金手指系统在视网膜上投射出红外热感图,窑内除了我们三人,再无其他生命体征。
他看见我,脸上绽开一个预料之中的微笑,纯粹而欣喜,仿佛我不是来面对一场生死未卜的绑架,而是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你来了,”他轻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懂。”
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的红裙,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审视,带着病态的赞赏。
布料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凝固的血,又像某种仪式的祭服。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会找到这里,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会穿上这条裙子。
在他构建的世界里,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窑洞内部比我想象的要宽敞,是一个巨大的穹顶结构,像一口倒扣的巨钟。
墙壁是粗糙的黄土质地,透着一种陈旧的暗黄色,表面布满龟裂的纹路,像是干涸的河床,偶尔有细小的尘粒从顶部落下,在灯光下划出短暂的轨迹。
七盏油灯被放置在地面,火焰豆大,跳跃不定,恰好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环形,将中央一块平整的空地圈了出来。
灯芯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火光摇曳,在穹顶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仿佛有无数幽灵在头顶低语。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布局——我在那些被销毁的资料里见过,那份名为“静室七位”的图示。
那不是宗教仪式,而是一种古老的心理场域暗示,用以辅助催眠和精神控制。
“坐吧。”他示意我走向那个由灯火围成的圆心。
他抱着小满,动作轻柔地将她安置在旁边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石床上。
布料洁白得刺眼,与这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刻意布置的祭坛。
我的视线死死锁在小满的脸上。
她睡得很沉,脸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弱而均匀,鼻翼随着气息微微翕动。
在她纤细白皙的颈侧,锁骨上方,有一个极不显眼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淡红色针孔。
皮肤周围泛着轻微的青紫,像是被毒藤轻轻吻过。
金手指的分析框瞬间在我眼前弹出,数据流以毫秒为单位飞速刷新。
“检测到目标体表残留药物痕迹……成分分析中……高浓度多巴胺受体拮抗剂,氯丙嗪衍生物……初步判断为复合型神经抑制剂……根据目标体重、年龄、当前心率及呼吸频率计算药物代谢周期……警告:若无拮抗剂干预,四十八小时内将出现不可逆的神经元轴突损伤,永久性脑功能障碍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点八。”
四十八小时。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猛然一滞,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但我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我必须冷静。
π律呼吸法在这一刻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将心跳强行压回每分钟七十五次,呼吸频率调至十六次,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不受情绪干扰。
“她很安全。”许明远似乎看穿了我的担忧,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意味,“小满只是提前进入了‘静眠’的初始阶段,这是必要的程序。你看,她多安静,多平和。没有恐惧,没有烦恼。”他转向我,眼神狂热而真诚,“晚照,你也一样。只需要一针,你就会进入最完美的‘静眠状态’。醒来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你会获得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纯净的开始。我们会送你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让你远离过去所有的痛苦和纠缠。”
他从身旁的一个医疗箱里取出一支预充式注射器,针剂是透明的液体,在灯火下折射出冰冷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毒液。
他像一个专业的护士,轻轻弹了弹管壁,排出微小的气泡,动作熟练得令人胆寒。
“我保证,小满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你们父母身边。”他补充道,语气里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这是我们‘引渡人’的承诺。我们只带走那些自愿‘往生’的灵魂,孩子是无辜的。”
自愿?
他嘴里的“自愿”,是用亲人的性命作为胁迫的筹码。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顺从。
我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伸出了我的左臂,将手肘搁在膝上,掌心向上。
这是一个完全接纳、毫无防备的姿态。
许明远的他认为我的顺从是源于对这套歪理邪说的理解和认同,是对“新身份”的向往。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蹲下身,一手托住我的手肘,另一手拿着注射器,动作熟练地用酒精棉片擦拭我肘弯的皮肤。
冰凉的触感让我汗毛倒竖,皮肤上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仿佛有无数蚂蚁在爬行。
“别怕,就像被蚊子叮一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蛊惑。
针尖带着寒意,缓缓向我的皮肤靠近。就是现在。
在针尖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刹那,我的左手手腕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猛地一翻。
这个动作被我宽大的红色衣袖完美地遮掩了。
电光石火之间,我早已蜷缩在掌心中的那截空心塑料管——一个我从社区医疗回收站的废弃器材里找到,并用指甲钳和砂纸打磨了无数遍的“假注射器”针套——精准无误地套在了许明远那支注射器的针尖上。
我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针尖顶在塑料管底部的钝感,而不是刺入皮肉的锐痛。
“唔……”我配合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随之软倒。
我立刻放缓呼吸,将频率调整到每分钟十二次,这是深度睡眠的体征。
同时,我控制着眼部肌肉,让瞳孔在暗光下微微收缩,模拟出药物注入后中枢神经系统被抑制的反应。
许明远扶住我,满意地看着我“昏迷”过去。
他用手指撑开我的眼睑,观察了一下我的瞳孔,然后点了点头,脸上是心愿达成的陶醉。
“很好,”他低声自语,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你比我想象中,更适合成为‘静体’。”
他将我抱起,走向窑洞深处。
我的身体被他刻意保持着一种僵直的姿态,然后被安置在一张冰冷的铁架床上。
这张床比安放小满的石床要复杂得多,床头连接着几根粗大的线缆和一些看不懂的监测设备。
金属的触感透过薄裙渗入皮肤,寒意直抵骨髓。
就在他转身去摆弄那些仪器的瞬间,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从我们头顶传来。
是几颗碎石和尘土滚落的声音,细微得如同老鼠啃噬木头。
许明远身体一僵,猛地抬头望向窑顶。
那个方向,正是我之前用金手指标记出的通风井位置。
我的眼睛虽然紧闭着,但并未完全合拢,睫毛的缝隙是我的观察窗。
金手指系统早已将视觉灵敏度调至极限,透过这道微光,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瞬间的画面——一道瘦长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从通风井口悄无声息地垂直落下。
他双膝弯曲,足尖点地,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能被普通人察觉的声响。
是顾昭亭。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险些失控,胸腔里的心脏疯狂擂动,但我强行命令全身的肌肉继续放松,维持着角膜无反射的“深度昏迷”状态。
我不能动,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会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顾昭亭没有看我,他的目标明确。
他像一只捕食的猎豹,以蹲姿无声地移动到石床边,俯身,用一种快到极致却又稳定无比的动作,将昏睡的小满从石床上抱起。
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森林的晚风,小满在他怀里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许明远警觉地转身,快步走向角落里的一台老旧的cRt显示器,那是连接着窑外几个隐蔽摄像头的监控终端。
他大概以为是外围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时间差,足够了。
就在许明远背对我们的几秒钟内,顾昭亭已经抱着小满,如同一缕青烟,原路返回到了通风井下方。
他没有立刻上去,而是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扣在了通风井内壁的边缘。
那是一枚军用信号扣,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了它反射出的微弱金属光泽。
三短,两长。
是摩斯密码,“得手”。
我心中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小满安全了。现在,轮到我了。
许明远检查完监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疑惑地皱了皱眉,最终将那声异响归咎于窑洞的年久失修。
他走回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粗麻布制成的黑色头套。
我任由他将头套罩在我的头上,布料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我的脸颊,带着一股尘土和麻绳的味道,刺鼻而原始。
视线被彻底剥夺,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意识在药物(他以为注入的)和心理暗示的双重作用下,理应开始模糊、下沉。
我配合地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更加微弱,身体完全松弛下来。
在彻底“沉睡”之前,我用舌尖,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快速而有力地轻顶了三下自己的上颚。
这是我和顾昭亭在福利院时定下的暗号,在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摩斯密码的年纪,这是我们之间最原始的约定。
它的意思是——我还活着,计划继续。
黑幕彻底降临。
在意识沉入最深处之前,我听到许明远在我耳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那声音充满了占有的满足感,像是魔鬼的最终呢喃:
“你终于……属于我们了。”
黑暗中,我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可见的冷笑。
不,是你们,终于落网了。
头套隔绝了最后的光线,世界变成了一个由声音、气味和触感构成的混沌囚笼。
布料的纹理紧贴着我的皮肤,我可以感受到每一根粗麻纤维的走向,粗糙的触感在脸颊上划出细微的刺痛。
金手指系统没有因为视觉信号的中断而停止工作,恰恰相反,它像是被卸下了最沉重的负担,将所有的运算能力瞬间转移到了对听觉和触觉信息的解析上。
我的耳朵里,自己的心跳声被放大得如同战鼓,窑内滴水的声音,远处风吹过窑口的呼啸,甚至许明远在几米外操作仪器时,金属部件之间轻微的碰撞声,都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传入我的大脑,被系统飞速地解码、定位、建模。
我的意识是一座孤岛,但在无边的黑暗里,它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感知着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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