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前的血腥气,被秋日的凉风吹过,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
几十名平日里最重仪态的朝廷命官,此刻衣衫不整,发髻散乱。
他们或瘫坐在地,或靠着冰冷的汉白玉栏杆,大口喘着粗气。
许多人手中的象牙朝笏,还沾着红白相间的秽物。
他们看着地上那几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眼中的狂热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后怕与茫然。
杀了人。
在皇宫大内,他们亲手将锦衣卫指挥使活活打死。
这是足以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武英殿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
朱祁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袍服,仿佛殿外的修罗场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皮靴踩在光洁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每一下,都像敲在众人颤抖的心弦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他。
他们不知道,这位刚刚监国的王爷,将如何为这场失控的血案定性。
朱祁钰走到血泊前,停下脚步。
他低头看了看马顺那张已经无法辨认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
“马顺、陈怀之流,身为朝廷命官,却结党营私,蒙蔽圣听,致使国家倾颓,军民死难。”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此等国贼,罪有应得。”
“诸位爱卿,为国除奸,乃是义举。”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赦免的圣旨,让所有官员脑中嗡的一声。
义举?
他们看着监国殿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意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们明白了。
这位年轻的监国,非但没有要降罪,反而亲手将这口黑锅,变成了一顶“忠义”的桂冠,戴在了他们所有人的头上。
他们,都成了监国殿下的同谋。
“殿下圣明!”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所有官员如梦初醒,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声震云霄。
这一跪,不仅仅是出于对监国殿下雷霆手段的畏惧,更是出于一种官场老油条最敏锐的政治嗅觉。
他们明白了。
监国殿下亲手为他们的“失控”行为定性为“义举”,这既是赦免,更是“投名状”!
从这一刻起,他们每一个人,都成了这场“午门血案”的同谋,都与这位年轻的监国,被一根看不见的、染着鲜血的绳索,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船,已经上了,就再也没有下去的道理。
与其恐惧那虚无缥缈的律法清算,不如紧紧抱住眼前这位唯一能决定他们生死、也唯一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新主!
他们的畏惧,在这一刻,与求生的欲望、投机的渴望,彻底融为了一体。
朱祁钰没有再看他们,转身走回武英殿。
“都进来。”
冰冷的三个字传来,众人不敢怠慢,连忙整理衣冠,鱼贯而入。
大殿之内,朱祁钰已回到御座之上。
他那只被白布包裹的左手,轻轻按在御案上,仿佛从未流过血。
他看了一眼队列中,身形站得笔直,眼中却仍有怒火未消的于谦。
“于侍郎。”
“臣在。”于谦出列。
“你很愤怒。”朱祁钰陈述道。
于谦一愣,随即慨然道:“臣恨不能手刃国贼,以慰二十万将士英灵!”
“光靠愤怒,守不住北京城。”朱祁钰淡淡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兵部,乃国之军机要地,不可一日无主。”
“传本王令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着兵部左侍郎于谦,总领尚书事,节制内外兵马!”
此令一出,满殿哗然。
于谦自己都愣住了,他脑海中轰然一响,瞬间明白了这道旨意的分量。
这不是擢升,这远比擢升更重!
这是……这是临阵拜帅!是以侍郎之身,行尚书之权!
这是监国殿下,在绕过所有繁琐的祖制和廷议,用最直接、最不容置喙的方式,将京师内外一切防务,将这风雨飘摇的国运,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这份信任,比连升三级,要重上千百倍!
“殿下!”
翰林院侍讲学士徐有贞,那个主张南迁的官员,又一次跳了出来。
他脸色苍白,指着于谦,颤声道:“于谦不过一介侍郎,骤然总领部务,不合祖制!还请殿下三思!”
“祖制?”
朱祁钰的目光,像两把冰刀,落在了徐有贞的脸上。
“也先的铁骑兵临城下时,会跟你讲祖制吗?”
“还是说,徐学士觉得,你比本王,更懂如何用人?”
徐有贞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如坠冰窟,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朱祁钰不再理他,目光重新回到于谦身上。
“于尚书。”
他改了称呼。
“臣……遵旨!”
于谦热血上涌,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嘶哑。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升官,这是将整个京师的安危,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这是监国殿下,对他最彻底的信任!
朱祁钰没有让他起来。
他继续下令,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风。
“本王再给你一道旨意。”
“着你即刻起,以兵部尚书之名,彻查京营!”
“凡王振余党,凡阳奉阴违、怠战避战之将校,凡侵吞军饷、克扣兵甲之鼠辈……”
他每说一句,殿内官员的脸色就白一分。
“一律,先斩后奏!”
“本王,赐你先斩后奏之权!”
于谦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先斩后奏!
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杀伐决断!
“臣……领旨!”
于谦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朱祁钰挥了挥手。
“去吧。”
“本王要在一日之内,看到一支能战的军队。”
于谦起身,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武英殿。
他知道,一场席卷京营的血腥风暴,即将开始。
于谦走后,朱祁钰的目光,又落在了殿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名三十出头的锦衣卫校尉,面容普通,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
正是之前奉命调查西山铁料案的,袁彬。
“袁彬。”
“臣在。”袁彬出列,单膝跪地。
他心中忐忑,不知这位新晋的监国,会如何处置自己这个曾经调查过他的人。
朱祁钰看着他,缓缓开口。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是国家的眼睛和利剑。”
“可现在,这把剑锈了,这双眼睛也瞎了。”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死死盯着袁彬的眼睛。
“本王,需要一把新的剑,一双新的眼睛。”
“你,能给本王吗?”
没有废话,没有许诺,只有最直接的、最赤裸的询问。
袁彬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是个纯粹的缇骑,只信奉查案和真相。
他厌恶马顺之流的贪婪与跋扈,却又无力改变。
而现在,一个机会,一个足以让他重塑这支堕落力量的机会,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臣,愿为殿下之剑,为殿下之眼!”
袁彬没有丝毫犹豫,俯身叩首。
“好。”
朱祁钰点了点头。
“传旨。”
“擢锦衣卫校尉袁彬,为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
“命你,即刻重组锦衣卫,肃清王振余毒,但凡涉案者,一律拿下,关入诏狱,听候发落!”
“臣,遵旨!”
袁彬领命而去,腰背挺得笔直。
短短半天之内。
一场午门血案,两道监国令旨。
朱祁钰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将京师最核心的军事指挥权和特务监察权,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
殿内剩下的官员,看着那两个大步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御座上那个神情淡漠的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直冲天灵盖。
这位病弱的王爷,不是绵羊。
他是一头刚刚挣脱枷锁,露出獠牙的猛虎!
.....
散朝后,于谦被秘密召入武英殿。
“陛下,”于谦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今日午门之事,虽清除了国贼,但终究是以私刑代国法。臣担心,此例一开,恐后患无穷。”
朱祁钰正对着烛火,仔细擦拭着那柄曾划破他手掌的佩刀。
他头也不抬,声音平淡:“于卿,治乱世,需用重典。法度,是用来约束绵羊的,不是用来捆住屠刀的。”
他放下佩刀,抬起眼,目光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深邃。
“本王今日给了他们‘义举’的名,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何为‘义’,何为‘不义’,皆在本王一念之间。”
“本王也给了你和袁彬‘先斩后奏’的权。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往后,这京城里,只有本王的刀,才是唯一合法的刀。”
于谦浑身一震,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年轻君主,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深深一揖:“臣,明白了。”
……
日暮时分。
朱祁钰的身影,出现在了德胜门的城楼之上。
夕阳的余晖,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很长。
城墙之下,一队队刚刚完成整编的京营士兵,在于谦的嘶吼声中,正有序地开赴各个防区。
火把一一点亮,如同长龙,蜿蜒盘踞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之上。
白日的混乱与恐慌,已被一种肃杀的、决死的秩序所取代。
于谦走上城楼,来到朱祁钰身边,脸上满是血污和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
“殿下。”
“京营十二万户,已尽数掌控。王振党羽三十七名将校,已全部就地正法。”
“三万七千名将士,已按防区部署完毕。”
朱祁钰点了点头,看着城下那片流动的火光,轻轻“嗯”了一声。
“于卿,辛苦了。”
于谦看着朱祁钰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吐出两个字。
“臣,不辛苦。”
有了这支军队,有了这位监国。
这一战,或许……真的能打。
朱祁钰的目光,望向北方那片沉沉的暮色,仿佛能穿透无尽的黑暗。
“现在,这座城,才算真正是我们的了。”
他轻声说道。
“我们,总算有了一战的资本。”
话音刚落。
“报——!!”
一声凄厉的嘶吼,从城墙下由远及近,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一名背插令旗的探马,浑身浴血,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
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就扑倒在朱祁钰脚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殿下!北……北边!”
“瓦剌也先的大军,已……已过沙河!”
“前锋游骑,离京师……不足三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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