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在杯中轻轻晃漾,映出朱祁镇枯槁的面容,也映出对面那个年轻帝王平静的眼。
“皇弟,”朱祁镇的声音出奇的平稳,“这杯酒里是什么?”
“鹤顶红。”
朱祁钰的回答,简单,直接,不带一丝一毫的掩饰。
他就像在说一种菜名。
朱祁镇闻言,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抽动。
“你倒是坦诚。”他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会说里面只是普通的酒,然后等我喝下去,再告诉我真相。”
“没有必要。”朱祁钰淡淡道,“你我兄弟之间,到了这一步,不必再用那些虚伪的手段。”
“是啊,没必要了。”
朱祁镇将酒杯凑到唇边,闻了闻那淡淡的酒香,却没有喝。
他抬起眼,浑浊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落在朱祁钰的脸上。
“我只是不明白,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皇兄,我好好想想,是从你御驾亲征,把一个烂摊子扔给我的时候?”
“还是在我守住北京,你却在瓦剌营中给也先许诺,说回来之后要将我千刀万剐的时候?”
朱祁钰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朱祁镇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连同手中酒杯里的酒被洒去了大半。
“你……你怎么知道?”
“皇兄,”朱祁钰站起身,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真以为,这天下,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朕的眼睛和耳朵吗?”
他伸出手,重新为桌上那只属于自己的酒杯斟满了酒。
然后,他将那杯酒,轻轻推到了朱祁镇的面前。
“皇兄,体面地走吧。”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杯,是臣弟敬你的。”
朱祁镇的目光,从朱祁钰的脸上,缓缓移到了眼前这第二杯酒上。
杯中酒液在月光下显得清冷而幽深,像一个通往永恒黑暗的入口。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那杯送行酒。
“史书上,你会是因常年忧思,旧疾复发而病故于南宫。”
朱祁钰的声音,像冬日里最冷的冰,一字一句,敲打在朱祁镇的心上。
“你的谥号,朕也替你想好了。”
他顿了顿,吐出了那个字。
“戾。”
“嗡——”
朱祁镇的脑子,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戾!
厉王、厉公……自古以来,凡是被冠以这个谥号的君主,无一不是残暴、乖张、不思悔改的昏君暴君!
这是要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朱祁钰,那眼神里的恨意,几乎夺眶而出。
“你……好狠!”
比起赐他一死,这个谥号,才是最恶毒的诛心!
朱祁钰看着他那副状若疯魔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的儿子,朱见深,”他的语气稍缓,仿佛在谈论另一件事,“朕会保他一生富贵,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个沂王。食邑万户,岁俸千石。”
“这是朕,对你这个兄长,最后的承诺。”
朱祁镇眼中的疯狂,瞬间凝固了。
那滔天的恨意,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迅速熄灭。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年幼的儿子。
想起了自己在瓦剌时,正是为了这个儿子,才苦苦支撑。
他看着眼前的弟弟,这个他曾经轻视、猜忌,最终又败给了他的弟弟。
或许,他说的没错。
自己死了,儿子才能活。
活得富贵,活得安稳。
他想起了自己被俘时,是朱祁钰毅然登基,率领一群残兵败将,打赢了那场看似绝无胜算的北京保卫战,保住了朱家的江山。
想起了自己回京时,是朱祁钰力排众议,给了自己太上皇的尊荣,给了自己最后的体面。
想起了昨夜,他策动叛乱,兵败被擒,朱祁钰却只清算了首恶,没有立刻对自己下手,而是给了他这最后一夜的时间。
或许,他这个弟弟,真的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长长的、一声认命的叹息。
朱祁镇伸出手,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
他端起那杯盛着鹤顶红的酒,看着朱祁钰,脸上竟露出一丝解脱的惨然笑意。
“皇弟。”
“这大明江山,交给你……”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那三个字。
“朕……放心。”
说完,他仰起头,将杯中那致命的酒液,一饮而尽。
“当啷!”
白玉酒杯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分五裂。
那清脆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寝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朱祁镇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一缕黑色的血线,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
随即,他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向后倒去。
他的人生,连同那个属于他的、荒唐而混乱的旧时代,一同落幕。
朱祁钰静静地站着,看着自己兄长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这么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月色,都开始变得稀薄。
他才缓缓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始终未动的酒。
他走到朱祁镇的尸身前,倾斜杯口,将那琥珀色的酒液,尽数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皇兄,走好。”
他转身,大步走出南宫,没有再回头。
门外的晨光,已经刺破了黑暗,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谁的弟弟。
他只是大明朝独一无二的,说一不二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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