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凯旋的旌旗,如同一片流动的火烧云,自居庸关一路蔓延,最终染红了京师的整片天空。
这不是一次寻常的班师回朝。
当那辆由十六匹黑色骏马拖拽,通体由巨木和玄铁打造的巨大囚车,在十万大军的簇拥下,缓缓驶入正阳门时,整座北京城,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沸腾。
街道两侧,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百姓们从自家的屋顶上,从酒楼的窗户里,从每一个能挤出脑袋的缝隙中,探出头来,用一种混杂着狂热、崇拜与扬眉吐气的目光,注视着那支刚刚创造了神迹的军队。
“来了!是罗将军的玄甲铁骑!”
“快看!那囚车!囚车里就是也先那个老贼!”
“哈哈哈!让他再猖狂!让他再叫嚣兵临城下!如今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被咱们陛下抓回来了!”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与连绵不绝、仿佛要将整座城池都掀翻的鞭炮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足以撕裂苍穹的巨大声浪。
土木堡之变以来,积压在所有大明子民心头的那块最沉重、最耻辱的巨石,在这一刻,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囚车之内,也先枯坐着,身上的铁链随着车身的颠簸,发出“哗啦啦”的、毫无生气的声响。
他那头曾经引以为傲的、如同雄狮般的长发,此刻已如一蓬枯草,脸上满是污垢,那双曾经俯瞰草原的鹰目,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车外的山呼海啸,那些充满着快意与鄙夷的唾骂,他仿佛都听不见。他的世界,早已在和林城下,在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明龙旗出现的瞬间,彻底崩塌。
大军没有在城中停留,而是径直朝着皇城而去。最终的目的地——太庙。
朱祁钰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身着十二章纹的黑色衮龙袍,头戴通天冠,独自一人,静立于太庙那高高的丹陛之上。在他身后,是朱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而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空置的、崭新的灵位,已经被摆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上面刻着一行字:大明英宗睿皇帝之位。
原来与朱祁镇临死前对话,朱祁钰假称要赐其封号为“戾”,不过是为了彻底打消朱祁镇的幻想,最终朱祁钰还是给他的皇兄留下了这一点体面。
当囚车停稳,当罗通亲自上前,用一把巨大的钥匙打开那沉重的铁锁,将也先如同拖拽一条死狗般从车里拽出来时,全场所有的喧嚣,都在一瞬间,诡异地静止了。
数万将士,数十万百姓,都屏住了呼吸。
袁彬冰冷的声音,在这一片死寂中响起,如同阎罗的宣判:“瓦剌罪酋也先,上前跪拜!”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上前,一左一右,狠狠一脚踹在也先的腿弯处。
“噗通!”
这个曾俘虏过大明皇帝,让整个天下蒙羞的草原霸主,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下,重重地,跪倒在地。他的膝盖,正对着的,便是朱祁镇的灵位。
这一幕,仿佛一幅被定格的、充满了无尽讽刺与轮回意味的画卷。
丹陛之上,朱祁钰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所有精气神的昔日枭雄。
他没有说一个字。
但所有人都从他那沉默的、仿佛与天地都融为一体的威严中,读懂了他的意思。
皇兄,朕为你报仇了。
这天下,这大明,朕也替你拿回来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山崩海啸般的呐喊,再一次轰然炸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热,更加虔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明万岁!!”
无数的士兵与百姓,在这一刻,热泪盈眶,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太庙的方向,朝着那道代表着大明新生的黑色身影,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这一幕,被随军的宫廷画师,用最精湛的画技,迅速地记录了下来。很快,这份名为《献俘于太庙》的图画,连同邸报的捷报一起,通过遍布全国的驿站,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两京一十三省的每一个角落。
大明朝的国威,景泰帝的声望,在这一刻,达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顶峰。
……
当晚,乾清宫。
白日里那足以掀翻屋顶的喧嚣与狂欢,早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宫墙外偶尔传来的、零星的鞭炮余响。
宫殿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上百支巨大的牛油蜡烛,将整座大殿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龙案之后,朱祁钰那张依旧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脸。
庆功的宫宴早已结束,那些功臣勋贵们,带着无上的荣耀与君王的赏赐,醉醺醺地回府了。
但朱祁钰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宣户部尚书陈循、兵部尚书于谦,觐见。”他对着身旁的内侍,淡淡地吩咐道。
很快,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入了大殿。
陈循,这位掌管着大明钱袋子的户部尚书,此刻的脸色比皇帝陛下还要苍白几分。他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那账册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他连腰都有些直不起来。
于谦则不同,他虽然也面带倦色,但那双眼中,却依旧闪烁着如同星辰般明亮的光。他手中同样捧着一份奏章,那是一份不算厚,却凝聚着无上智慧的纲领。
“臣等,叩见陛下。”
“免礼,赐座。”
朱祁钰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陈循颤颤巍巍地将那本账册呈了上去,声音干涩而嘶哑:“陛下,北伐一应开销,臣……已经核算清楚了。”
袁彬接过账册,转呈到龙案之上。
朱祁钰没有立刻翻开,只是将目光投向于谦。
于谦会意,也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奏章高高举过头顶:“陛下,您之前交予臣等研习的变法纲领,臣与内阁诸位同僚,已有了些许浅见,尽录于此。”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袁彬一并取来。
于是,两份奏折,就这么并排放在了宽大的龙案之上。
左边一本,是户部的战争账单。
右边一本,是那份名为【一条鞭法】的改革纲领。
朱祁钰伸出修长的手指,先是翻开了左边那本户部的账册。只看了第一页,他那深邃的眼眸便微微一缩。
北伐大捷,固然辉煌。但其代价,也同样触目惊心。
为了支撑起那条打不垮的钢铁后勤线,为了供应那上百门火炮吞金巨兽般的消耗,为了十万大军的人吃马嚼,本就因北京保卫战而空虚见底的国库,被彻底榨干了最后一滴血。
此刻,户部账面上的财政赤字,已经达到了一个足以让任何一个帝王都夜不能寐的、惊人的天文数字。
可以说,如今的大明,除了赫赫武功和高到吓人的威望之外,一穷二白。
合上账册,朱祁钰的面色依旧平静。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的目光,从龙案之上,缓缓抬起,落在了大殿侧面墙壁上悬挂的那副巨大的《大明疆域全图》之上。
他的视线,掠过了那片刚刚被纳入版图、插上了黑色龙旗的北方草原,没有丝毫停留。
然后,那目光缓缓地向着东南方向移动。
最终,定格在了地图上那片被长江与运河滋养得无比富庶,被无数文人墨客用最华丽的辞藻赞美,同时也是整个帝国税赋最混乱、利益最盘根错节、地方势力最根深蒂固的区域。
——江南。
那里,有大明最富庶的鱼米之乡,有最繁华的工商市镇,有最庞大的士绅地主阶层。
那里,也藏着大明帝国最大的一块毒瘤。无数的良田被官绅们用各种手段隐匿,变成了“诡寄”、“飞洒”的“官田”、“学田”,从而逃避国家的赋税。
一条鞭法想要推行,最大的阻力,就在那里。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陈循和于谦,都有些紧张地看着皇帝陛下。
他们不明白,为何在这大胜之后,陛下的目光,却透着比面对也先五十万大军时,更加凝重、更加冰冷的寒意。
终于,朱祁钰收回了目光。
他转过头,看着龙案之下,自己最信赖的两位臣子,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于爱卿,陈尚书,打仗的钱,朕已经知道该从哪儿出了。”
陈循猛地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难道陛下又有什么生财的妙计?
然而,朱祁钰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下一场仗,没有硝烟,不见兵戈。”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锐利的光芒。
“但,比北伐更难打、更凶险。”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那巨大的地图前,抬起手,用手指在那两个字上,轻轻地点了点。
“江南。”
“朕要变法。”
“朕要从那些自诩为国之栋梁、实则为国之巨蠹的士绅大户的口袋里,为大明,为朕的下一次北伐,为朕那支还停留在图纸上的无敌舰队,掏出钱来!”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大明逆子:从土木堡开始挽天倾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