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
苏州府的晨雾尚未散尽,杨继宗临时行辕之外,已是车马喧嚣。
以南京布政使为首的一众江南大员,昨日在接风宴上吃了瘪,今日一早便换上最谦卑的笑容,毕恭毕敬地前来拜见,试图挽回局面。
他们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行辕的大门,纹丝不动。
就在众人耐心即将耗尽,脸上谦恭的笑容快要僵住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来的,并非杨继宗本人,而是两名面无表情的神机死士。他们无视了所有官员,径直走到门外墙壁上,动作利落地张贴出一张盖着巡抚大印的告示。
墨迹未干,杀气已然扑面而来。
《田亩清丈条例》。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半点安抚。条例内容严苛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一,以官尺为准,重新厘定亩、角、分、厘之标准,误差不得超过分毫。
二,凡隐匿、诡寄、谎报田亩者,一经查实,隐匿田产尽数充公,主犯流放三千里,家仆族人连坐。
三,凡举报属实者,可得查抄田产之三成作为赏赐。
告示的最下方,是一行血红的朱批小字:王法如炉,何人敢试?
布政使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血色便褪得一干二净。他身后的应天府尹等人,更是如遭雷击,一个个呆立当场,手脚冰凉。
这不是清丈。
这是刮骨!这是抄家!
不等他们从这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行辕大门内,传来一阵整齐划一、金铁交鸣的脚步声。
十支队伍,鱼贯而出。
每支队伍,由一名神情冷峻的户部审计官带队,配几名精干书办,身后,则跟着一整队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神机死士。他们不与任何人交流,沉默地汇入街道,随即如十柄出鞘的利刃,朝着不同的方向,奔赴苏州府下辖的各个州县。
雷厉风行,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为首的官员们眼睁睁看着这十支死亡小队消失在街角,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彻骨的寒意与恐惧。
完了。
这条疯狗,他根本就没打算跟你讲规矩!
丈量队的第一站,选在了吴县的张家村。
此地的主人张乡绅,在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修桥铺路,冬日舍粥,是人人称颂的大善人。
然而,当第一支丈量队抵达张家村村口时,迎接他们的,不是茶水,而是眼泪。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以张乡绅为首,全村男女老少,数百口人,尽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和善笑容的脸,此刻布满了泪痕,他身上那件看似朴素的细棉长衫,也沾满了尘土。
“官爷!官爷啊!”
队伍还未走近,张乡绅便扯着嗓子,哭天抢地地嚎了起来,一边嚎,一边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草民家小业微,全靠着祖上留下来的几亩薄田,带着这一村的乡亲们糊口啊!若是按新法清丈,我等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求官爷们高抬贵手,给草民们留条活路吧!”
他哭得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身后,那数百名村民,也跟着一同哭嚎起来,男女老少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充满了绝望与悲戚,仿佛末日降临。
带队的审计官姓李,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吏,他眉头紧锁,命人将张乡绅扶起。
“张乡绅,我等奉旨行事,并非要与民争利。只需将你名下田产如实上报,朝廷自有公断。”
张乡绅哪里肯起,只是抱着李姓官员的腿,哭得更凶了,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鱼鳞册。
“官爷明鉴!草民家中所有田产,尽在此处!一共,一共就只有九十八亩薄田!其余的……其余的都是族中先辈留下的族田,用以接济孤寡,还有祭祀祖宗的祭田,草民……草民万万不敢动用分毫啊!”
李姓官员接过图册,只翻了几页,心中便是一声冷笑。
这本鱼鳞册,做得天衣无缝。每一块地的位置、边界、四至,都画得清清楚楚,与户部的旧黄册完全对得上。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可他来之前,早已看过锦衣卫的密报,这吴县张氏,明面上是乐善好施的乡绅,暗地里却是放印子钱的豪强,兼并土地,手段狠辣,其实际控制的良田,不下三千亩!
“张乡绅,”李官员的声音冷了下来,“据我所知,你村东头那片三百亩的桑林,似乎就在你名下?”
“冤枉啊官爷!”张乡绅哭声陡然拔高,“那是草民替族里代管的!桑林产出的丝,都是用来给族学里的孩子们做衣服,给村里的孤寡老人换棉被的!草民分文未取啊!”
“那村西那五百亩的水浇地呢?”
“那是祭田!是祭田啊官爷!每年产出的粮食,都是用来祭祀祖宗,求个风调雨顺的!动了祭田,会遭天谴的啊!”
无论李官员如何据理力争,指出其中种种不合常理的疑点,张乡绅只是翻来覆去那几句话,磕头,哭泣,声称自己冤枉。
他身后的村民们,也渐渐围了上来。
他们不推搡,也不叫骂,只是用身体组成一道沉默而悲戚的人墙,堵住了通往村里的所有道路。
一张张麻木而又夹杂着畏惧的脸,死死地盯着这些“外来者”,让丈量队寸步难行。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一名年轻的书办忍不住了,低声道:“大人,这……”
李官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他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神机死士小队长。
那小队长面罩下的眼神,冷得像冰。
他腰间的长刀,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发出一丝细不可闻的轻吟。
只要他一声令下,这数百名看似可怜的村民,顷刻间便会血流成河。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良久,他才对着李官员,用毫无波动的声音说道:“记录。”
两个字,冰冷如铁。
李官员会意,点了点头,命书办将今日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详细记录下来。
第一日的清丈,无功而返。
接下来的几天,噩梦在整个江南,同步上演。
所有派出去的丈量队,无一例外,全都遇到了与张家村如出一辙的软抵抗。
手段层出不穷,却又万变不离其宗。
有的乡绅,在丈量队抵达前一天,突然“中风”,卧床不起,家中女眷披麻戴孝,哭声震天,让你连门都进不去。
有的地方,丈量队直接被引入一片沼泽或是乱葬岗,当地的“向导”一脸无辜地告诉你,图册上那千亩良田,早就在几十年前被洪水冲毁了。
更有甚者,直接煽动当地的穷苦佃户,谎称新来的巡抚要加三倍的税,让佃户们拿着锄头扁担,将丈量队团团围住,作势要拼命。
神机死士的刀,可以杀人,却不能向这些被当枪使的“百姓”下手。
整个清丈工作,几乎陷入了彻底的停滞。
与此同时,各地州府的官员,也开始阳奉阴违的上书。奏报雪片般飞向杨继宗的案头,内容惊人地一致:“民情复杂,积弊已久,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激起民变。”
一张由官、绅、民共同织就的无形大网,已然悄然张开。
杨继宗的政令,刚传出巡抚衙门,就如同石沉大海,连一朵浪花都激不起来。
苏州、杭州、松江府的各大茶馆酒楼里,新的评书段子开始流传。
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位从京城来的“愣头青”巡抚,如何被江南的“人情世故”撞得头破血流。
“那杨大人,以为拿着天子剑就能横着走,嘿,咱这江南的水,深着呢!淹死过多少过江龙?”
堂下,满是心照不宣的哄笑。
拙政园内,顾阎武听着侄子带回来的消息,满意地捻了捻自己的山羊须。
一切,尽在掌握。
“叔父,看来那姓杨的也不过如此。被咱们这么一弄,已经成了个没牙的老虎,再过些时日,怕是就要夹着尾巴滚回京城去了。”
顾阎武淡淡一笑,呷了一口新茶。
“急什么。”他悠悠道,“好戏,才刚刚开始。困兽之斗,才最是精彩。我们就看着他,在这张网里,如何挣扎,如何绝望。”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
行辕之内,杨继宗看着各地汇总上来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失败”报告,那张苍白清瘦的脸上,竟是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焦躁与愤怒。
烛火之下,他的神情平静得可怕。
副手,那位姓李的审计官,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忧虑:“大人,如今清丈受阻,各地官员又不配合,我等……已是寸步难行。是否要动用雷霆手段,杀一儆百?”
杨继宗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抬起头,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光。
他看着自己这位忧心忡忡的副手,一抹充满狩猎意味的冷笑,瞬间浮现在他的脸上。
“蛇鼠已经习惯了黑暗,突然见到光,自然会躲。”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铁,敲在李官员的心上。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等一条最蠢、最毒的蛇,第一个忍不住,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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