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已将李昊的神经锤炼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怀中的皮革地图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发毛，上面标注的“河口镇”三字，成了支撑他穿越这片绝望土地的唯一念想。根据沿途偶尔遇到的、几个面黄肌瘦、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逃难百姓口中含糊不清的指点，再结合地图上山川河流的大致走向，他确信，那个被系统认定为初期安全点的集镇，已然不远。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心底悄然复燃，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但与之俱来的，是愈发极致的警惕。越是接近人类聚集点，往往意味着越不可预测的危险。乱世之中，人心鬼蜮，远比荒野里的豺狼更可怕。
他选择了一条并非主干道、看起来早已荒废多年的土路边缘行进。这条路蜿蜒在起伏的丘陵间，两侧多是半人高的枯黄蒿草和低矮的灌木丛，视野相对开阔，既能避开官道上可能的大股乱兵，又便于及时发现潜在威胁。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带不来多少暖意。风掠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四周一片死寂。李昊左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柄锈迹斑斑却已开刃的腰刀刀柄上，右手则虚握，随时准备探入靴筒抽出那柄真正的保命利器——战术匕首。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动静，耳朵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就在他途径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打算攀上去远眺一下河口镇方向的大致情况时——
“杀！！”
“挡住他们！保护夫人！！”
“啊——！”
“投降免死！杀光这些朝廷走狗！”
一阵极其突兀、清晰可辨的厮杀呐喊声、金属猛烈碰撞的锐响、以及凄厉的惨叫声，骤然从前方的洼地方向传来，粗暴地撕裂了荒野的寂静！
李昊浑身猛地一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体本能地瞬间伏低，如同被冷水泼中的狸猫，倏地一下窜入路旁一丛异常茂密的灌木之后，动作轻捷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肾上腺素急速分泌。他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带着尖刺的枝叶，屏住呼吸，向着声音来源处极目望去。
下方不远处，是一片因雨水冲刷形成的相对开阔的洼地。而此刻，这片洼地却成了一个血腥的小型战场！
交战双方泾渭分明。
处于绝对劣势、被围攻的一方，是约莫十来个身穿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鸳鸯战袄的士兵。那代表大明军队的红色和蓝色，早已被暗沉的血污、黑色的烟渍和黄色的泥土所覆盖。他们人人带伤，有的头上缠着渗血的破布，有的胳膊无力下垂，仅靠另一只手挥舞着卷刃的腰刀。他们背靠着那辆显然已无法移动的破旧骡车，勉强结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圆阵，拼死抵抗。骡车的一只轮子已经陷入泥坑，车辕断裂，拉车的骡子早已倒毙在旁，身上插着几支羽箭。尽管伤亡惨重，阵型濒临崩溃，但这些残兵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绝望中的疯狂与决绝，死死护住中间那辆帘幕紧闭的马车。而那马车之中，正隐约传出一阵阵被极力压抑、却因恐惧而无法完全止住的、细碎的女子哭泣声。
而围攻他们的一方，人数明显占优，约有二十余人。他们衣着混杂，有的穿着抢来的明军号衣，有的则是寻常百姓的粗布短打，但多数人头上都裹着辨识度极高的黑色或灰色头巾，更有几人戴着那象征着“闯王”军队的、让无数明朝官军胆寒的红缨帽。他们攻势凶猛，武器五花八门，有制式的刀枪，也有粪叉、锄头，甚至木棍，口中不断发出粗野的嚎叫和叫骂。
“砍死他们！一个不留！”
“把车里的娘们拖出来！兄弟们乐呵乐呵！”
“妈的，还挺硬气！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这显然是一股李自成大军攻破北京后，四处劫掠、扫荡溃兵的散兵游勇，士气正盛，手段凶残。
战况一目了然，且极其残酷。明军残兵虽然抵抗顽强，但人数、体力、士气均处绝对下风。他们的圆阵不断被压缩，每一次格挡和劈砍都显得异常艰难，不时有人被乱刀砍中，惨叫着倒下，阵线随之出现缺口，虽又被后面的人拼死补上，但覆灭显然只是时间问题。闯军则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疯狂地扑击撕咬，试图彻底冲垮这最后的抵抗。
李昊趴在高坡上，手指无意识地抠进了身下的泥土里，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来。
又是杀戮。无止境的杀戮。
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绕道而行。这才是最理智、最安全的选择。眼前的战斗与他无关，无论是明军还是闯军，在这个时间点，对他而言都意味着不可预测的危险。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辆被死死护住的破旧马车。那里面是谁？是哪位官员的家眷？还是……？那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像一根细针，刺入他的耳膜，勾起他记忆中北京陷落时，那些深宫中后妃公主们可能面临的悲惨命运。
他又看向那些明知必死却仍在死战的明军士兵。他们的抵抗，悲壮而无力，仿佛大明王朝最后一点倔强的余烬，即将被乱世的洪流彻底吞没。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是兔死狐悲的凄凉？是对忠勇者本能的敬佩？还是作为一个知晓历史走向的后来者，面对这具体而微的悲剧时，所产生的无力与愤懑？
他死死盯着下方的厮杀，身体紧绷如铁，内心的天人交战远比眼前的战斗更加激烈。离开，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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